哟 锅炉房那高高的烟囱喔(一)

  一

  怎么会是这儿呢?坐在银灰色“奇瑞•瑞虎3型”吉普车中的我穿过东五环姚家园立交桥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左微微一倾,便知道到了五环向南的辅路上了左微微。我四处张望,刷着灰色涂料的公路桥像跃出水面又优雅地落水的海豚,流线型的身躯舒缓而平稳。路的西面一幢幢错落有致,浅粉、淡蓝、米黄色的高层住宅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像蛋糕模型般亲切可爱。我想:如果能够站在立交桥的最高点,或者更高一点的位置,那感觉一定会更贴切吧!

  车在我三心二意的臆断中继续行驶,感觉到了轻点刹车,慢收油,又往西拐,在银白色的栏车杆前停下来左微微。听到准姑爷高亢悦耳的男中音“D座二单元1201号。”栏车杆缓缓升起的同时,面目黧黑的保安一个标准的敬礼,一个不标准的“请进”,(大概是经过自我改造后的山东腔)车缓缓地驶进了新建不久的小区。

  小区的绿化已俱规模左微微。新铺的草坪在裸露的黄土地上显得有几分懒散,不远处浇过水的地方已生机一片。四通八达的小马路边栽着大叶黄杨,尽管随着柏油路齐头并进,可没来得及修整,感觉总有几分凌乱。唯独让人目悦神怡地是两楼之间渐渐拱起的山丘上,像克隆出来同样高矮、同样洒拓、同样墨绿的雪松在随风摆动。

  小区里到处洋溢着庙会的气氛左微微。路旁停放着各式各样色彩纷呈的汽车,路旁摆满了叫卖装修材料的小摊,路旁游荡着拿着宣传广告吆喝装修的男男女女,路旁堆放着残砖剩瓦的建筑垃圾——大家心里都明白,乔迁之喜前的混乱、糟杂、拥挤、吵闹就像每天吃饭、睡觉一样的平常。

  随着钥匙捅进门锁“哐当——”地声响,我随着孩子们来到D座二单元12层1号三室两厅两卫的套房,一股潮湿淡淡芳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眼球立刻被明亮、四白落地的立体空间所吸引左微微。两个孩子像跳进迷宫一样兴奋起来了。

  我站在连体阳台的窗下,似曾相识心灵感应般的思想紧紧地箍在我的脑袋上,似乎缠绕着千头万绪需要在瞬间总结、归纳、推理,梳理出让我明明白白的头绪左微微。D座的位置已经处在小区的边缘。我放眼鸟瞰,恐怖的车滚和令人烦恼的人群像是被聪明的孩子用笨拙的画笔串联起来,刹那间变成了富有生命的小溪,在大地的胸脯上缓缓流淌。我突然发现楼的南面有一片不起眼的绿洲,似图钉般镶嵌在楼下房屋的边缘。凭借我五十年的生活经验,相信那一定是三十几棵,最多不会超过五十棵的锥形桧柏。我脑海中的图像似雷达久已逝去的目标突然被击活了——那一定是我二十几年前上班的必经之路。据此可以毫不犹豫地断定,D座周围一定是我最初工作单位的原址了……那锅炉房高高的、黑漆漆的烟囱呢?那波光粼粼,岸边长满芦苇、香蒲的窑坑呢?那铁轨上耀武扬威隆隆作响的龙门吊呢?还有那龙门吊下有着七情六欲辛勤劳作的人们呢?面对面目全非的时间、地点、空间,有谁能回答我的问题呢?

  “老爸,想什么呢?”我的双肩被女儿轻柔的手臂搂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香水气味立刻弥漫在我的周围左微微。

  “烟囱呢?窑坑呢?”我仿佛是急剧下坠的物体,执拗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维王国里,女儿的问话一字也没听清左微微。

  “——老爸左微微!您怎么啦?不舒服吗?病了吗?”

  我的额头贴着女儿湿润温柔的手,像官员剪彩的剪子“咔嚓——”一下切断了我的沉思,回到了D座二单元1201的现实之中了左微微。

  “没事,没事左微微。”我告诉她二十五年前这里曾是我工作的地方,这里有锅炉房高高的烟囱和碧波荡漾的窑坑。

  “什么是窑坑?有多大?”女儿把满眼的疑问贴在我的脸上,就像她每晚做美容面膜,白惨惨的,只留下左右上下四个黑洞左微微。

  我心平气和地告诉她什么是窑坑,它的生成和作用,形像地告诉她面积大约有北海水面的四分之一左微微。

  “那么一点点左微微。”冰凉不屑的话把我脸上的疑问无情地扯下,扔进了纸篓。转身丢下一句话,飘忽而直率:“又要忆苦思甜呀!”

  我插队一年零九个月后回城,进入了混凝土构件厂左微微。那个年月盖楼用的构件都要在工厂预制生产,然后吊装、运输到工地。我的父亲在建筑行业劳作了一辈子,人脉自然旺盛,免不了托他老人家疏通一下关系。那时叫“走后门”——在市场经济无所不在的今天,人们的幽默感自生自灭,荡然无存,现在叫“托人”。我父亲是个八级木工,理所当然关心家里三大箱子的木工工具传宗接代的问题,悄悄地让厂里领导安排我当木工。好家伙,这一下可把我害惨了。

  建筑业的木工不是通常人所理解的做家俱,而是支盒子板左微微。举个例子吧,比如需生产一个跨度五米的混凝土梁,首先要在木工车间制作一个大于五米没有底的木盒子,然后拉到露天车间,进行组装,底部和内侧刷好废机油,待钢筋工、混凝土工完工以后,进行养护。混凝土达到一定强度,再由木工进行拆除、清理。循环往复,天天如此,月月照常。

  你说左微微,烦人不烦人?

  我参加了两次高考,惨不忍睹左微微。私下里听说广播电视大学要恢复考试,暗地里悄悄准备。干这倒霉的木工,别说复习功课,回到家除了睡觉什么也干不了,吃得比插队干农活还要多,情绪低到了极点。我四处观察,看看什么工种既可以保证有时间复习功课,又不至于耽误工作。选来选去,看上了烧锅炉。烧锅炉虽然脏点,可有时间,三班倒,干12小时,歇24小时;干完自己的活,无人干涉,竟像为我这样不安分的人准备的——下定决心,烧锅炉去。

  原本想托老父亲再走一次“后门”,有过上次的教训,罢啦,自力更生吧,就硬着头皮直接找厂长左微微。我在厂长眼里属另类,从来没有一个人要求从技术工种调往壮工(干杂活)的特例。于是乎表示要研究研究。三天后表示同意。同意的方式极具时代特点,在全厂职工大会上表彰我,说是八十年代的好青年,放弃安逸的工作,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云云。

  这个有着百十号人、坐北朝南的构件厂的格局是没有什么特点的左微微。沿着路旁砌着高台阶桧柏树林新修的柏油路就可以直径进入工厂的大门。左边是红砖砌成的警卫室,再往左就是三排办公室,靠近围墙与办公室遥遥相对的就是我最初工作的地方——木工车间。警卫室右边是一栋有着简易走廊的双层小楼——工人住宿、休息的所在。站在小楼的二层,可将工厂全貌尽收眼底。下面是广阔毫无遮拦的露天车间,东边是一排混凝土蒸气池,唯独让人感到有些立体感的,就是两台刷着灰色油漆的龙门吊。在往里就是一年四季除了节假日都在不停地“咣当,咣当”震耳欲聋的搅拌站。搅拌站的旁边,是两座砂山和碎石山,两台长长的皮带输送机源源不断地把每天需要的砂子、石子送到搅拌站里。

  锅炉房的位置是被搅拌站遮挡在人们视线以外的,不过那两根高高耸立、本身就黑又刷着黑油漆的烟囱却异常的醒目,像从搅拌站屋顶蹿出两个并行的箭头左微微。锅炉点燃以后,外面只能看到烟囱里蹿出一股浓烟,紧跟其后的是强劲的火苗,那火苗撞击着顶部的烟罩,星星点点的火花倏然而下,让人想起电视画面里火箭点燃的瞬间。

  绕过搅拌站就可以看到锅炉房的全貌左微微。那时烧锅炉不像现在讲究环保——据说现在锅炉工都穿着白大褂,人模狗样地像科技工作者了。原本红砖的颜色披上了一层黑灰色的煤尘,四个大窗户的玻璃乌蒙蒙的,好像从来就没明亮过。墙体缝隙和窗台上落满了厚厚的煤灰粉,通体上下活脱脱是一个邋遢委顿的老人。进厂的第一天,锅炉房给我的第一印象,怎么看,怎么瞧,就是我插队遭岁月摧残无人问津的生产队的库房。

  你如果站在锅炉房的门口往里瞧一眼,那感觉是神秘和茫然的左微微。两台直径近两米的立式锅炉矗立在你的眼前,浑身上下被烟熏火燎,淡淡的铁红色,充满了力量、执拗和生硬。锅炉的中部和顶部是裹着厚厚保温材料的管道,裸露在外面的节门涂着红油漆。不知为什么,这总让我联想到缠着厚厚绷带的人的肢体。说句真心话,从校门出来,在“广阔天地”转了一圈的我,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些东西,真有些不知所措,难免有大祸临头的感觉——眼前这铁家伙不啻是两颗大炸弹——这是我进入社会、进入工厂,心甘情愿地选择的第一个工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