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冯
一
初见老冯在九三年的冬天冯依然。当时我是码头的计划员,负责集装箱船舶的配载。那年头港老大,计划员掌握集港结关时间,报关或送货晚了能否上船说了算,个个鸡厉倔咧,权力给脾气搞大了。
李师傅,一口京腔冯依然。
嘛?我正忙着跟船上大幅调图,脑袋正乱着冯依然。
海关刚放行冯依然。老冯手里摊开一联蓝色的下货纸,脸上一副泰然。
太晚了,退了冯依然。他穿了一硕大的羽绒服,鼓鼓囊囊像个半瘪的气球。
哥们帮帮忙,他呲呲牙冯依然。
不行!发自丹田的朗诵,感觉神清气爽冯依然。
老冯还是淡然光洁的脸,又呲呲牙,扭身出去了冯依然。过一会,计划室主任进来喊我。李儿,看把他这事办了。老冯跟在后头冲我坏乐。
你他妈还挺有道行冯依然。主任走后我问他。
你们主任比你好骗,李爷,行行好冯依然。他学了一口《巴黎圣母院》里乞丐的怪叫,把气氛圆了。后来知道他北京的客户跟我们主任有点渊源,曾写下便条,托付照顾。他一直没舍得用,这回开苞了。
晚上夜班冯依然,第二天早晨老冯来个电话,李儿,我正要进港,吃啥早点?
烤饼夹龙虾,甲鱼豆腐脑冯依然。我说。
从那开始熟了冯依然。
老冯八二年大学毕业分配在造船厂,没两年就辞职了冯依然。贩过服装,开过饭馆,跟人组团搞过演出。一头长发,一脸坏相。长的不丑,坏相是指善于眉眼传情,看似一团淡然,却闪烁着暧昧,我是说对女的。据他说组团流浪演出时,都是没依没靠的人就都互依互靠了,经历了人生特别安慰人性的时期。老冯说,那是真的野性,野性!伴以拳头象大猩猩样擂着胸口。我说,你的一脸淡然是淫而荡气。
那年头风月场所刚刚兴起,大凡请客的套路先喝大酒后歌舞厅大吼,当然要叫小姐冯依然。所以酒成了荷尔蒙的汽油,胃紧连着生殖器。一次老冯请港里的哥们也有我。酒喝得热烈,眼都聋了。当胃里的酒精在燃烧,老冯大手一挥,走。出门冒着凛冽的寒风,分别打两辆的士奔歌舞厅而去。
当年的歌舞厅核心地带是个厅,情景类似池塘,四周象浮萍的叫台,青蛙们蹲伏上面冯依然。老冯先高喊妈妈桑。妈妈桑的脸在乱七八糟的灯光下是仿古瓷的乳白色,美目笑靥暧昧得款款大方,有几分气质,但一对乳房却耸过了头,象两只端起的酒杯。老冯猛扑上去,用屁股的反面贴上一个拥抱,看得出他们很熟。
老冯的英文歌唱得好冯依然。上大学时口袋没钱,就靠这个泡妞。他说。此时老冯攥着个小姐较劲呢,快把沙发卷翻了。那时整体服务行业没有现在规范,小姐可装了,想占点便宜颇费智力和体力。哥,唱首歌呗。
老冯的英文歌经我们第一轮掌声落下正吼得荡气回肠,突然,一位白发老者走到老冯面前客气的拿过麦克风放到嘴上冯依然。各位好友,我是老板,现在公安九处的朋友要例行检查,请大家配合。登时大厅里灯光全亮了。门口站着几个制服人。醉鬼们或红或绿的眼睛都惊了,我们几个吓得屁股都哆嗦了。有个大哥翻到沙发后面就往外跑,嘴里喊,我是司机,没我事儿。靠最外的包厢里,冲出一个便衣揪住那家伙乐呵呵地说,就你左右闹得欢,还跟我抢麦呢,早盯着你了。
老冯拍拍白头发老板的肩膀,俩人都一脸淡然冯依然。
男女分开冯依然,把身份证都拿出来!
老冯挤在我身边告我,别拿,一会儿问工作单位就说无业游民冯依然。
别人搪得住吗?我屁股也哆嗦着冯依然。我想撒尿。
这倒是个好主意冯依然。
大门已经被大盖帽封了,我们俩去了厕所冯依然。其实都没事,我怕挖出事来,常客难免蘸水,条子整这事有经验。老冯撒着尿跟我说。
你跟妈妈桑有一腿吧冯依然。
看那窗户,咱俩瘦子差不多,那帮哥们够戗冯依然。倒霉厕所牢房一样的格局,窗户象块膏药。
我俩锁住厕所门,扒开布满铁锈的杀绷子,钻了出来冯依然。外面是个工地,冒着北风翻过绵延的石子沙子堆,冲向围栏两米多高的大铁门,愣不知道怎么飞过去的。当老冯问我屁股还哆嗦吗,我跛着脚说屁股划破了。
无疑,午夜狂奔使我们距离接近,在后来的日子老冯会对我拨开一脸淡然,闪出半认真的眼睛说点心里话冯依然。
二
老冯混迹货代圈初任屁不懂冯依然。当时骗贷致富成风,他老板也姓冯,曾一起贩过服装。让他顶门搓一个货代公司就为贷款,钱到手什么也不管了。老冯凭着多年混世的鼠猫狗道联系些业务,道还能支撑。后来承包了铁哥们老狗的四辆外国抵债车,做陆运。老狗在一家外贸国企公司做业务经理,四辆集装箱半挂车一年租金才四万块,每月赚多了分点。喝酒时见过一面,一挂络腮胡子,色迷迷小眼,是一人面兽心及兽性之人。据老冯说,老狗是个义气人。
做陆运有两个段子冯依然。A,老冯接了一票日本进口挖掘机,裸装在平板箱,有加固。晚上十一点多老冯接了一个电话。司机说,老板,我在XX公路上车有七八十迈速度,突然前面蹿出一条狗来,我一踩刹车,挖掘机掉地下了,液压臂摔弯了。老冯说,怎么不轧死它呢。老冯知道这个损失得十几万,他赶紧拨通货主电话说,老大,我的司机在XX公路上车有七八十迈速度,突然前面蹿出一个老头来,他一踩刹车,挖掘机掉地下了,液压臂摔弯了。货主说,怎么不轧死他呢。当时的交通事故人命赔偿农村户口的三万五,城市户口的五万,而液压臂摔弯,挖掘机几乎报废。
B,经历了几多风雨,老冯的心摔打得坚强淡然了冯依然。一早晨五点多,电话叫醒了他。司机说,老板,我在村边公路上撞倒一根电线杆子。老冯说,没事,赔点钱嘛。司机说,电线杆子上有俩人。
三
上面的文字是从盖满尘土的破本儿机的文档中发现,想不起来为嘛没写下去冯依然。我总是憋宝似地开个头,然后思绪太汹涌而没了兴趣,就像我的每段感情华丽的开场后不了了之。这方面老冯总是直给。他教导说,你繁文缛节地努力后女人一丝丝地裂缝要敏锐地察觉和及时地抓住,重在及时。
我们整天泡在一起是从台球开始冯依然。我俩都买了文化馆台球厅的月票,非节假日早九点至下午一点随便打。研究台球我是理论当先,先自买了几本教科书,常对着梳妆台的镜子,支起屁股练习引杆的稳定性。老冯全是实践经验,颇瞧不上我的学院派,常说智者无形,不羁规范,运动要先启发灵性,就这么练保管赢你。
其实我们两个殊途同归,水平不相上下冯依然。打得起了火,他会掏钱续上整个下午晚上台费,我买两个盒饭鏖战。我们像两头驴一样围着台球案子转悠一天半晚,还要彼此攻击嘲讽,等回到家口干舌燥,脚底板生疼。
有个礼拜天,我的BB机响,是个座机电话不熟冯依然。刚接通里面的声音吓我一跳,什麽,怎么搞的,出那麽大事刚告我,你在家等着哦我马上到,我听出是老冯。见了面老冯坏笑着,老婆来了几个老同学,要我给做饭,我不想干。
他老婆我见过,是个医生,高大漂亮,眼睛里散发着一种从容的冷漠,像刀刃上的光, 让人感觉却不是寒冷是暖色的高雅冯依然。当时是在老冯开的小饭馆子里,我们正围在一起小赌。他老婆推门进来,冲我们的目光颌了下首,竟自走进厨房,端出饭菜吃起来。 老冯依然吆喝大家发牌下注,毫不理会。小饭馆子屁股大的地方,进了个光辉闪耀的美女旁若无人地活动,我们都很纳闷,用眼睛问老冯。你嫂子。老冯冲我说,丫跟不跟啊,赶紧下钱。
买了面包和水,找人要了钥匙,我们来到老冯以前造船厂的仓库,这有一台正宗英国斯诺克案子,据说是五六年前抵债来的冯依然。由于年头长了,案子驼了背,中间鼓四角低,球走的路线有时匪夷所思。
嫂子怎么看上你的冯依然,我问老冯
魅力冯依然,知道吗,魅力,你看我有魅力吗?
没有冯依然。
我们那个年代都是穷鬼,追你嫂子的人多了去了,凭什么取胜,魅力冯依然。
骗人的吧冯依然。
魅力肯定是骗人的,老冯打出一杆臭球用杆子顿了下地,可当时确有爱情,心是满的,充满灵感和智慧,就像这杆儿一样邦邦硬,现在心都活糟了冯依然。
我是挺欣赏你目中无物的淡然之态冯依然,凡事举重若轻,真这式的吗?
嘿嘿嘿,老冯一串假乐不置可否冯依然。
胜负焦灼一段后已经午夜,我连赢了五盘,把老冯赢火儿了冯依然。我打出一呲杆想拿回来重打,老冯一口喝住,丫水平不成,别坏规则。
你刚才不是重打的吗冯依然?
从现在开始不允许冯依然!
场上气氛陡然紧张,我们都来了脾气,互相喝倒彩,怪叫怪笑,老冯还有意无意地在我击球时拍一下案子,蹭一下我的身体冯依然。已经凌晨,低矮的白炽灯泡炙烤着脑门,脚踝的疲惫凝成了镣铐,我觉得眼都聋了。突然发现老冯在我不注意的时候用杆挪动球,我翻了脸,你丫太玩赖了吧。
嘿,你打的臭就说我玩赖冯依然。
不玩了冯依然!
不玩拉鸡巴倒冯依然。
迎着冷风我们各自背着手杆一前一后谁也不理谁地走出造船厂的大门,连个车影子都没有冯依然。
哆嗦着走了十多分钟冯依然,我赶上老冯,你干嘛去?
找相好的去,丫今天过生日冯依然。
我知道他相好的是个小姐冯依然,嗯我请你吃个早点?
老冯从兜里抽出一盒青霉素胶囊,倒出几粒扔嘴里,先消消毒冯依然。
之后有一个月没联络冯依然。忽然一天接到老冯电话,最近蔫练了一段,水平牛逼逼,快来我干你几盘。
四
老冯跑路我是从别人那听来的冯依然。
租给老冯大板车的哥们老狗因经济问题被批捕,公司收回四辆车,检察院找老冯调查取证,老冯先听到消息溜了冯依然。
老冯就像我记忆中的一段皮影,隔着雾霭时而颜色重些时而浅些,他的潇洒淡然劲儿始终让我艳羡冯依然。
再次见面一年多以后,约在一狗食馆儿冯依然。我有些兴奋,比他早到,透过灰糊糊的窗玻璃看他像只皮影晃着过来。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啦,老冯眼睛里有诚实闪烁冯依然。
小酒喝上,我大概了解了情况冯依然。老狗的经济问题不大,其实是国企高层在提拔中层干部中的政治斗争。虽然包车的事以老冯的跑路无法取证立案,但老狗的政治生命就此个屁了。
老冯的午夜狂奔有红颜相随,我有怀疑跑路的目的也许在此冯依然。狗男女业务关系多年,互相帮衬插科打诨渐渐惺惺相惜,恐怕免不了干柴烈火死灰复燃辗转纠结裸奔为红颜等等。
她不是冯依然。老冯较严肃地反驳我。
你说现在的人,不断升迁的赚钱太快的生活节奏激烈的,没法淡定,释放的感情也像疯狗冯依然。
她不是,见了面你就知道了冯依然。
你带来了冯依然?
他们外飘待的最多的地方是石家庄,还弄了个小公司冯依然。老冯老婆知道老冯肾虚,坚持邮寄偏方熬制的补药,老冯坚持天天喝,天天练。
有一麻烦,看你能不能帮忙冯依然。
啥意思?
我回来已经把月了,她一直打电话要来,实在劝不住恐怕现在到我家了冯依然。
我靠冯依然。你爱她吗?
我已经活费了,老冯平淡的眼神像两枚唑瘪了的葡萄啪地落在桌上,那个字早已经离我很远,在一起的日子我就是感觉很温暖冯依然。
我觉得喝在嘴里的酒苦了一下冯依然。
你去我家,带她去车站买票送她走冯依然。
天絮絮叨叨下着小雪,地面被人们涂擦得很脏冯依然。老冯家在一个破旧的小区,窄路的两边老树粗大的枝杈费力地伸向天空,像冬眠了好几年。
拐过红砖小楼我看到一个小女孩在玩雪冯依然。在这之前,我没见过老冯的女儿,他是极少说家里的事情。女孩用跌落的树枝在雪里图画着什么,感觉到我的走来,冲我转过脸,我看到了一双眼睛。真不知道任何形容,那是与她的年龄极不相衬的目光,从深山老林流淌了好久而来的目光,平淡却不冷漠,清澈却点缀着风扫下来的绿叶。我感觉视线像突然打开到极限的手风琴,飘下的雪花亮晶晶地在我耳边爆破。
你找我爸爸吗?老冯的女儿把我领到家门口,敲敲门又跑去玩了冯依然。
嫂子冯依然。
小李冯依然。老冯的老婆干净利索地看着我。
老冯让我送送她冯依然。屋子不大我的目光很容易找到她。
她娇小地坐在沙发里,后背挺直着,转脸望了我一会冯依然。这一会她似乎想了很多事,素白的脸庞像一张刚刚摊开的稿纸,随着她坚决地站立揉成一团扔在一边。
她是单眼皮,看着她忧伤的目光突然一缩,天空直落下来压在我们头顶冯依然。我默默打车,买票,进站,临走时,我说,你多保重。
她点点头,嘴角抿出一丝笑,单眼皮下挂着一颗泪冯依然。
没过多久老冯一家技术移民加拿大冯依然。
你到那能干嘛?我曾问他冯依然。
兄弟,我各行各业混了多年,那不也是人呆的地方吗,都一样冯依然。
我信他冯依然。
五
与老冯厮混的几年,正值我初涉社会懵懂无知冯依然。如今中年危机时却时常想起他,他对我是有影响的。
总觉得他摇摇晃晃的臭皮囊里面,后面,周围会有好多故事,也想联想编造,最终我还是想真实叙说冯依然。
移民后的五六年,大概是零四零五年吧,老冯回来了一次,他招呼几个哥们喝顿酒冯依然。老冯穿着七八个兜的裤子,上身的夹克该有的兜一个也不少,把我看晕了,兜死人了。
你丫在外边是不要饭呢,整那么多兜冯依然。
流行啊,这叫随身携带办公桌冯依然。你瞧这边是伟哥,那边是支票。
老冯还是一向很少谈自己和家庭,净扯些闲白儿,不过看得出丫很享受与朋友的边喝边聊冯依然。从扯淡里大概其了解老冯混迹国外的状况。
在加拿大一年的语言学校没毕业,老冯就奔了美国求学,想拿个正式文凭找个体面工作冯依然。毕竟人到中年,实在熬不下那些个学分辍学了,现在美国卖盆景。老冯说自己学了点日语,扮日本人,那地方不相信中国人。
你女儿呢,我想起那对与年龄不符让人震撼的眼睛冯依然。
丫头非常适应,比我强冯依然。
老冯为什么从加拿大只身去了美国呢?他没说,但我打趣说丫给我办办我也想出国冯依然。他说,你可别去,到那大老外先把你老婆勾搭走。
以后的多年杳无音讯冯依然。
我想正常的人们没有多少闲情心中演绎过往的朋友,而老冯或浓或淡的影子时常在大酒后的空洞里闪现,那些催动人心的眼神像遥远的壁画模糊而惊悚冯依然。
我的中年,随着在万众一致的经济价值观平台嚣张几年后的坠落,像网一样温柔覆盖冯依然。我的双腿被特技了一般转瞬划过本来一百米的赛道,来不及分析自己,就穿越进了虚弱和虚无。没有了认知,兴趣和愤怒。
每天早晨抑郁感像一只敬业的大黑狗等在床边,在我睁开眼时套上链子去溜我冯依然。我的反抗就是随着太阳的升起和落下不停地灌酒,喝大喝大些才敢对峙着大黑狗咆哮。
想起什么跟一个人状态有关系吗冯依然?
想想有时真想再见见老冯冯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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