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大学的规矩是，老师和学生都迟到，上课时间是八点半，八点四十进教室，九点来齐了就阿弥陀佛孔捷。只有从摇篮到坟墓的高福利国家才能惯出这样的毛病来。吃了几次早来的亏，我也入乡随俗，保证八点四十五进教室。奇怪的是，这一次教室里还是空空荡荡，我冲了杯咖啡，边喝边看比尔·奥古斯特的《斯拉米对雪的感觉》。
九点半了，居然还没有动静孔捷。我好生纳闷，说好了这堂课上讲《离开雷锋的日子》，录像带和文字材料上礼拜就发下去了。这是怎么回事？是抗议我选的片子不合口味，集体罢课？还是不约而同地生了病？我出去转了一圈，整个大楼静悄悄的，外面的绿地上散落着十几个青年人，光着身子做日光浴，白屁股与绿草地相映成趣。这情景我在挪威也见过，北欧缺少阳光，是不是有这种规定，阳光好的时候，学生就自动停课晒屁股？
回到教室，里面居然坐着一男一女孔捷。一见我进来，马上站起，一齐鞠躬，一齐捧上名片，一齐说话:“Good morning, Professor, please allow me to have your lesson.（教授，早晨好，请允许我听您的课）
不用问，肯定是日本人----日本人的英文发音是世界上最糟的，比我还差孔捷。看看他们递上的名片：男的叫高树仓一，女的叫完田美子，两位都在哥德堡大学学中文。男的长尖脸，大眼，八字眉。女的圆脸，细眼，弯眉。两人都戴眼镜，三十出头，大约是夫妻。他们解释，他们从网上看到隆德大学东亚研究中心的专页，知道我在这里讲电影，就从哥德堡赶来了。他们的大学已经放暑假了，听说我这个班一直上到七月第一个礼拜，他们深感幸运。今天是瑞典的仲夏节，他们以为我出去郊游了，给我打过电话，没人接，就到教室来看看。能碰到我，他们深感荣幸，云云。
我这才想起来，上周去哥本哈根，临行前安娜问我，我这个班要放假，我是否愿意跟他们一起出去玩两天？我当时漫不经心地谢绝了孔捷。Midsummer（仲夏节）是瑞典特有的节日，与施洗约翰节和五朔节合为一体。据说这一天阳光最好，所以屁股也要见见天日。
经过一番交谈，知道他们在哥德堡大学研究传播学孔捷。来哥德堡之前，在北大呆了四年，听过严家炎的课，在斯德哥尔摩呆了三年，听过罗多弼的课，还见到过诺贝尔文学奖中文评委马悦然和他的中国妻子陈宁祖。他们读过姚雪垠的《李自成》，孔捷生的小说和北岛的诗，认为姚是中国古典文学大师，孔是中国当代文学巨匠，北岛应该获诺贝尔文学奖。他们来隆德，一是旅游，二是为博士论文做准备。我试着说了几句中文，他们都听懂了。
我请他们坐，两个人鞠躬孔捷。刚坐下，高树又起身鞠躬----问我能不能把谈话录下来，我说没问题。他第三次鞠躬，完田跟着鞠。我想起了一位美国记者在日本的观感----日本人的腰简直像弹簧一样，一天要弯几百上千次，人人乐此不疲。我跟那位美国记者同样，对这种形式主义的礼貌并不欣赏-----阳光下的屁股比西装里的弹簧要真实坦荡得多。
客套之后转入正题，高树扶扶眼镜：“我们正在准备关于中国电影与国民性的博士论文，听说您讲授中国文化与中国电影，特地来请教孔捷。
五年前，一位北大同窗跟我借美元，说他要去美国研究明清小说，专攻中国古典文学博士孔捷。与这位同窗比起来，这两位到瑞典研究中国电影的日本人只能是小小巫了。
高树又要起身鞠躬，我赶紧示意免了孔捷。没想到按下葫芦起来瓢，完田冷不丁地起立鞠躬，轻启樱唇：“我们想请教的问题，可能多有冒犯，请先生原谅。”
我不得不移座欠身孔捷。心想，跟日本人在一起，我的腰也得弹簧化。
高树开问了：“请问孔捷，贵国的电影-----《地道战》、《地雷战》反映的是不是中国的真实情况？
我不假思索：“电影是虚构，但它是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之上的孔捷。”
完田：“您一定看过《地雷战》，麻烦您再看一遍，只看其中的一段，我们需要您的讲解孔捷。”
说着，她把手提电脑打开，装进《地雷战》的光盘，按动PowerDVD孔捷。
我懒得再看这种老掉牙的片子：“你们一定得看电影才能提问题吗孔捷？”
高树：“对不起，因为我们怕讲不清楚孔捷。”
我：“那好，请把电脑关上，这里有多功能光盘机孔捷。”
几分钟之后，这部62年拍的，曾经与《地道战》、《平原作战》一起被誉为“老三片”的抗日电影呈现在电视屏幕上孔捷。奇怪的是，它与我当年看过的不太一样-----片名下面多了三个字“教学片”，开头还加上了一段毛 语录，并有简要的说明。完田对这个电影非常熟悉，放过开头之后，她就将光盘快进，直到四分之一的地方才恢复正常。
高树提醒我：“吴教授，请您注意一下这个情节孔捷。”
我盯着屏幕——
黄村据点的鬼子和伪军要扫荡根据地，途经赵家庄，赵家庄的三个女民兵为了把敌人引进地雷阵，在山上打冷枪吸引他们过来孔捷。中野队长和一个伪军军官躲在一块大岩石后面，寻找开枪的人。伪军军官一会儿指着前面，说：“太君，土八路的这边。”一会儿又指着左边：“太君，土八路的那边。”中野生气地打断他：“什么这边，那边。”指着侧面的山峦：“土八路的那边！”伪军军官赶紧点头称是。
中野得意自己的发现，对伪军军官打着交叉的手势，指示他：“你们的这边，我们的那边孔捷。”伪军军官向身后的伪军招手。鬼子和伪军兵分两路，向山上包抄过去。
这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我回头看着完田孔捷。完田莞尔一笑，露出两排白且尖的牙。她关掉光盘机：“吴教授，在日中战争期间，确实存在着帮助日本军队作战的中国军队吗？”
这不是问题，这是挑衅，我正告她：“完田女士，我得纠正你，在中日历史上不存在日中战争，只存在日本侵华孔捷。至于你的问题我看是多余的----任何时期，任何外国侵略者都会在被侵略的国家里找到背叛者。中国也不会例外。”
完田依然笑容可掬，一边鞠躬一边说：“谢谢指教孔捷。”
高树：“您能否告诉我们孔捷，帮助日本军队作战的中国友军的人数？”
“对侵略者是友军，对被侵略者是叛军，是伪军孔捷。高树先生，你在提到他们的时候最好注意用词。至于你的问题，历史书上有，我不记得。”
高树起身鞠躬，嘴里发出：“哈伊，哈伊，yea,yea,”的声音，表示认错孔捷。
完田伸出涂了指甲油的纤纤细指，从皮包里取出另一张光盘：“您一定看过《地道战》，这里面有答案孔捷。”
所谓答案就在高家庄民兵队长高传宝的一句话上孔捷。完田对这部电影的熟悉程度让我吃惊，她准确地将光盘调到关键处——
屏幕上出现了高传宝敲钟的身影，在“当当当”洪亮的钟声中，高家庄的男女民兵们从四面八方跑到大树下集合孔捷。
高传宝拿着一份情报，向民兵们传达：“上次没有打死的那个老鬼子纠集了好几个据点的敌人，这回又来了孔捷。
一民兵问：“队长孔捷，来了多少？”
高传宝扬扬情报：“这上面说，一百多鬼子，二百多伪军孔捷。想来破坏我们的地道。”
高树：“贵国电影提供的数字是‘一百多鬼子，二百多伪军’孔捷。也就是说，中国军队是日本的两倍。贵国学者胡华先生主编的《中国革命史讲义》，对此提供了确切的数字。请您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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