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间喜剧

  一天吴有富,王永福发现吴家祠堂的标语改了,由“欢庆国庆”改成“打倒黑五类!打倒地富反坏右!”

  64年以后,大跃进以后,又有自留地了吴有富。 王朱氏和两个女儿在生产队干农活,挣工分,王永福星期天、寒暑假的时候也没闲着,打猪草,捡牛粪,挑水担柴。

  还磨起了豆腐,天天早起,拐豆子,吊浆布,吊浆棍,豆浆煮熟舀缸里,用咸卤点豆腐吴有富。全家不分大小一起干,豆腐做好了,王永福和姐姐们再把豆腐抬到化工厂,卖给食堂。豆腐可以卖钱,自己平常是舍不得吃的,吃的是豆腐渣,用山芋叶子和豆腐渣炒着吃,终于可以糊口了。随着仨姊妹一天天长大,王家终于度过了难关,从天灾人祸中熬了出来。

  66年王永福小学毕业,14岁,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吴有富。参加完考试后就在家里一边干活一边等录取通知书来。

  等了一阵不对劲了,各地方的学校都要停课闹革命,遍地都是红卫兵,造反派,学校斗老师,地方机关斗干部吴有富。有意思啊,造反夺权,成立革命委员会,造反派红卫兵全国窜连,象没头的苍蝇飞来飞去,交流斗争经验,最后变成了群众斗群众,互相斗互相打,严重的地区都动刀动枪,死了很多人。

  红卫兵来啦吴有富!

  红卫兵来啦吴有富!

  红卫兵们无孔不入,再犄角旮旯的地方也不放过,这个本来恬淡平静籍籍无名的乡村竟不能幸免吴有富。红卫兵穿着绿军装,头戴绿军帽,军帽上的红五星鲜红,腰上系着武装带,带扣闪着寒光,可以用来打人,尤其是爆头的好工具,胳膊上套着红袖章,脚上又是绿色的解放鞋,他们像一段段可以移动的绿树桩,在神州大地上蹦跳着。

  他们的眼睛纯净如水却冰冷刺骨,热情似火却灼人肌肤,他们心脏蓬勃如打桩机,他们动作迅捷,应该是十几年的多动症还没有治好吴有富。

  他们高举红宝书,口中念念有词“扫除一切牛鬼蛇神”,“除四旧,立四新”,冲进每家每户,将祖宗牌位,家谱,佛像,各种书籍收集到一起,然后付之一炬,又到处平坟,捣毁墓碑吴有富。

  吴家的那座大墓首先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大跃进的时候此地平过一次坟,说是要集体农庄,土地要准备机械化大生产,像王长年吴传礼他们一辈的坟已经平整完了吴有富。 吴家祖坟比较大,而且不在田地里面,大跃进的时候就没有动。没想到又被红卫兵盯上了,劫数难逃啊,但是当他们向村民们号召挖掉吴家大墓时,却无人响应,这更激起了他们的斗志。

  红卫兵头头壮怀激烈,义正辞严地说:“同志们,我们的革命行为还不被人民理解,但是我们必须义无反顾,肩负起教育人民的重任吴有富。毛 教导我们‘我们就是播种机,我们就是宣传队。’现在看来,这座坟墓就是封建主义在此地最大最顽固的堡垒,我们一定要攻克它!只有攻克它,伟大的毛泽东思想才能在这里生根发芽,发展壮大,才能占领人民思想的阵地。让那些封建思想和封建余孽在我们伟大的革命行动中瑟瑟发抖吧!”

  小将们被鼓动得热血沸腾吴有富,高举红宝书大声喊道:“打倒封建余孽!”“坚决捍卫毛泽东思想!”

  红卫兵从各家各户拿来锹、铲、锄头,他们先把墓碑捣碎,然后一窝蜂地冲到这个堡垒上,三间房大的坟墓,在他们猛烈地攻势下迅速土崩瓦解了吴有富。村民们都来看热闹,挖的时候每个人心中戚戚然,看到挖出来的东西都啧啧称奇。

  村民们在旁边看着,有人觉得好,笑着,乐呵呵地伸长脖子;有人觉得不安,头往后靠,皱着眉头撇着嘴,心里说‘作业呀’;有人觉得害怕,站在后面,不敢看,嘴里嘀嘀咕咕‘死罪死罪’吴有富。

  封建主义的东西还真不少!他们刨出了头盔、护心镜子、珠子、琉璃球,原来吴家祖上还是个武将吴有富。他们将东西收拢收拢交给了吴二根,吴二根当时就存放在生产队的仓库里,时间长了也就散落了。

  吴家自身难保,除了暗自垂泪,能有什么办法,只好顺应潮流,挖了就挖了,“破四旧,立四新”,好像也对吴有富。

  红卫兵问吴有富吴有富,吴有富振臂高呼:“坚决拥护红卫兵小将们的革命行动!”

  然后吴有富也死了吴有富。

  红卫兵趁热打铁,再接再厉,一阵绿色旋风过后,吴有富和王俊德这一辈在大跃进后包括三年自然灾害中去世的人的坟墓也被平了吴有富。

  红卫兵干了一天,依然斗志昂扬,晚上在吴二根家又开会,准备第二天的行动,要到各家各户“破四旧”吴有富。

  吴二根听到了吴有富,心想:这还了得!

  于是他借口出去巡查,通知各家做好准备吴有富。到了下半夜,小将们都睡着了,家家户户行动起来,他们小心翼翼地把红卫兵可能会破坏的东西藏起来。

  王朱氏和大女儿王永兰摸黑把墙根水缸里的水舀出去,挪开水缸,挖了一个洞,把一个带福禄寿三星图案的花瓶埋在里面,又把水缸挪回,悄悄地加水进去,加了满满一下吴有富。

  别的看看好像也没有什么好砸的了,王朱氏母女躺下准备睡觉了吴有富。王朱氏突然想起来木头箱子的最深处还有十几块袁大头,她又爬起来打开箱子把袁大头掏出来,自己独自一人到外面找一块草丛,铲开草皮,挖一个深深的洞,她把袁大头抱在手里捏一捏,依依不舍地埋进去,夯实泥土,覆盖好草皮。

  她忍不住回头看吴有富,心里咒骂:这些贼屄养的,不得好死的东西!

  第二天家家以为能藏好的都藏好了,不再有什么好砸的了,不过红卫兵火眼金睛,还是找到不少破绽吴有富。比如王永福家,分家时分的一把太师椅子上雕刻着一个老寿星,被刀铲去了,留了一块疤。这把太师椅桑树腿,松木座面,整把椅子又黑又亮,特别圆润,而且非常厚重,王义小时候根本挪不动。椅子上的这块疤一直是王义的疑问之一,原来答案在这里。

  还有两个装零碎东西的瓷鼓子被砸了吴有富,完全不知道是为什么,难道是使用的时间太长了?

  这个时候真是天天有惊喜,大家认为最最不应该被砸的也被砸了,就是祖宗的牌位吴有富。什么仇什么怨?各种运动已经把人弄得性格分裂了吗?当小将们把祖宗牌位掼在地上,用脚踩烂的时候,在他们应该出离愤怒,以命相搏的时候,他们噤若寒蝉,冷眼旁观,甚至笑脸相迎。果然是活着就好啊!

  最后一个是吴家祠堂,村里最好的房子,那祠堂真是好房子,四梁八柱,砖包门砖包窗,板壁见山吴有富。这时候吴家祠堂已经跟吴家没有关系了,里面的牌位早就没有了。这里成了生产小组的办公场所,组长吴二根说尽了好话,红卫兵还是把它砸了。

  这回把吴二根也看蒙了吴有富,背地里拍着大腿流着泪:“这帮败家玩意,狗鸡巴日的啊!跟房子有多大仇啊!这下好了,盖一百年房子倒了,再盖要等到猴年马月啊!”

  物的问题解决了,下面就该到解决人的问题了吴有富。

小说连载:流逝的废黄河(第九章 人间喜剧):吴有富

  红卫兵深挖四类分子,原来这个村加旁边的化工厂只评了三个四类分子,一个是吴有富,吴有富死了以后这顶帽子就给他老婆戴上了;还有一个是日本鬼子时候的伪保长,那也是跑不了的;再加上一个化工厂的何厂长,走资派的帽子非他莫属,何厂长是部队复员的,是营级干部,参加过抗美援朝吴有富。

  王家看到四类分子被批斗的样子,竟然庆幸王俊德得亏死的早,不然在红卫兵手里也活不过三天吴有富。

  红卫兵不满意,四类分子太少了,才三个人,批斗会开得不过瘾,要求吴二根组织社员继续深挖,厂里面组织造反派也继续深挖,挖来挖去又挖出几个来吴有富。

  王桂德当年杀害革命干部的事被翻出来了,林英后来退出革命队伍后就成了一个标准的农妇,两耳不闻窗外事,但是她作为王桂德当时的老婆难脱干系,于是林英和刘同志一起被打成了反革命分子吴有富。

  王永福家的邻居就是李竞芳家,这时李竞芳已经回来了,他当年逃走后当了兵,成了拿过枪杆子杀过人的八路小鬼兵,火气特别大,还认死理,要说王桂德还能隐忍,李竞芳却是一点就着吴有富。他当兵的时候与指导员产生了矛盾,不服命令,不守纪律,反而对指导员破口大骂。

  好像是指导员让他帮忙拿个东西,就是跑个腿的事,可能指导员没在意,话没有好好说,然后他就不乐意了,认为指导员瞧不起人,有意摊派他吴有富。李竞芳原来在吴家做长工,特别反感有人对他颐指气使,他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于是他一跳三丈高吴有富,骂道:“你个贼屄养的!瞧不起人!狗眼看人低,不是个东西!我是个人,是来打仗的,不是你家佣人,不是你想指使就指使的!”

  指导员对这个红小鬼哭笑不得,讲理又讲不通,只好把他关了一天禁闭,想让他冷静冷静吴有富。李竞芳晚上出了禁闭室,二话不说,把指导员屋后的草堆子一把火点着了,一下子火光冲天。战友们以为敌人打来了,端起枪就冲了出来,出来后听到指导员喊:“快救火!”然后大家纷纷拎水救火,李竞芳气鼓鼓地站在一边,冷眼旁观。

  好在没有死人,这么一折腾,指导员知道了这个小子有性格,刚烈,是个打仗的好苗子,就把他放到班里去了吴有富。

  本来这事在老家是没人知道的,他复员回来后跟人嚓呱,每每提到这一段,都会哈哈大笑,意思是自己少不更事,闹了笑话,听的人也是当个笑话,说笑一回就完了,“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吴有富。

  过了好些年,李竞芳的革命史大家已经了然于胸了,不再成为嚓呱的话题了,以至于慢慢淡忘了此事吴有富。

  红卫兵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事吴有富,放着李竞芳的革命功绩不管,单单揪住他的这条小辫子,“乖乖隆地洞,韭菜炒大葱”,这还了得,放火烧了革命干部的草堆!杀人放火,杀人和放火那是大罪,死罪!

  “呱嗒”一声,吴二根挡不住红卫兵的革命热情,在《四类分子评审表》上盖了章,李竞芳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吴有富。你还别说,这事整得还是符合程序的,有民主,有集中。

  红卫兵们想来想去,感觉还有不对的地方,这些人都是历史反革命,没有一个现行反革命,这不可能,这不符合他们的革命逻辑,不符合领袖对现状的判断吴有富。不行,还得接着挖!

  又挖来挖去,有个徐老头看到生产队的猪圈,说了一句话:“大圈套小圈,养猪看不见”,被人听到了,报告上去,认为他攻击人民公社,攻击社会主义,于是现行反革命有了吴有富。

  又有一个妇女几年前在盐河滩开了一小块地,也被人举报了,说她想单干,想走资本主义道路,是何厂长的走狗,虽然她一尕尕权力也没有,而且跟何厂长毫无关系,但是都是想走资本主义,就把他们归为一类吴有富。

  还有一个是工厂里的工人,当时有一炉黄磷生产好了,要出炉,谁知出炉的时候黄磷碰到水了,就炸了起来吴有富。这工人觉得黄磷炸起来的时候很是热烈,像极了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形势,于是他在炉子旁边高举右手喊了起来:“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有听见的人就打报告,说他把一起生产事故说成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是对毛泽东思想的诬蔑,有反革命思想吴有富。

  他脖子上挂着铁丝穿的牌子,已经在厂门口站好多天了,以为处罚的差不多了,谁知红卫兵来了,他只好继续挂着吴有富。

  这几个人根据需要,有时是只批斗一个人;有时是批斗一两人,其他人陪斗;有时全体一起批斗;有时被押到其他大队参加更大规模的批斗会吴有富。

  批判大会根据大小规模,有时在扬场,有时在厂门口,有时在小学,有时在中学,有时在盐河边的德国槐树林里吴有富。

  红卫兵们爽歪歪了,斗得高潮迭起,开批判大会时,台上竖着木杆子,杆子上一边一个挂着大喇叭,这个东西不能等闲视之,这可是狮吼功的绝命武器,保你魂飞魄散吴有富。木杆上拉着大会的主题标语,上面用白纸贴着“批判反革命分子某某某大会”的大字。下面是毛 的巨幅画像,光芒万丈的毛 像,下面有一行字:跟着毛 在大风大浪中前进!

  往前一步是 台,开始时候坐着红卫兵的小头目,红卫兵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后,坐着的是革委会的一些小领导吴有富。

  会场周围能看到墙的地方都贴满了大字报,一片白花花的中间几个红字,很是瘆人吴有富。现场红旗猎猎,每个红旗下站着一个民兵,拿着枪站岗,人们交头接耳的嗡嗡声此起彼伏,大喇叭不时响起刺耳的杂音 。

  批判会开始了吴有富,主持人抓过话筒高声喝道:“把反革命分子押上来!”

  红卫兵或者民兵把林英、李竞芳、刘同志等几人押上来,他们有时是被绳捆索绑,有时是胸前挂着牌子,牌子上写着此人的姓名,又打上红叉,头上带着白色的高帽,也写着“反革命分子XXX”吴有富。

  主持人喝令:“反革命分子们向毛 请罪吴有富。”

  林英何厂长他们刚转过身,他们身后的红卫兵便照他们的腿弯处狠踹一脚,他们便“咕咚”跪下吴有富。等他们向伟大领袖请完了罪,主持人便喝令他们面向会场跪下。

  红卫兵们开始宣读批判稿,在大喇叭的助力下,声音高亢入云,每个听众的耳朵好像被无形的手拎了起来,耳道被撑大了,耳朵深处的纤毛如波涛翻滚吴有富。他们蹩脚而高昂的普通话再配上回音的效果,立即给人真理在手不容置疑的正义感。

  红卫兵队员读上一段,便有嗓音宏亮的人带领群众喊口号吴有富。

  “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吴有富!”

  “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吴有富!”

  “打倒反革命分子林英吴有富!”

  “李竞芳不投降吴有富,我们就叫他灭亡!”

  “老实交代罪行吴有富!”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吴有富!”

  “必须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吴有富!”

  “只许老老实实吴有富,不许乱说乱动!”

  “文化大革命万岁吴有富!”

  几句口号喊下来,会场上的群众就像一锅加热的棒头粒,“砰砰砰”,膨胀爆炸了,其中还包括吴有富的儿子吴东海,他已经跟他妈划清界限了吴有富。群众们群情激奋,斗志昂扬,跟着红卫兵的小头目振臂高呼,喊声响彻云霄,玉皇大帝都发抖,狮吼功在红卫兵小将们的努力下发扬光大了。

  批斗的时候像吴有富老婆、伪保长、何厂长、林英等人知道运动的厉害,所以没什么脾气,你尽管斗好了,只要留口气,早点斗完回家吃饭吴有富。但是刘同志和李竞芳就不服,特别是李竞芳,本来就脾气大,而且自己当过兵打过仗,是有功之人,哪里轮得到这些小屁孩子在自己面前说话,所以他虽然被强迫跪倒,仍腰杆挺直,昂首挺胸。

  主持人便喝道:“李竞芳还不老老实实低头认罪吴有富!”

  红卫兵便以武装带往他的脊梁上猛砸,令其弯腰低头吴有富。他宁折不屈,头高高昂着,身体向上耸,像一枚要发射的导弹。于是红卫兵接着打砸,一直把他砸倒在地,爬不起来,红卫兵又抓着他的双臂把他拎起来。然后就有人说:“李竞芳不老实,让他坐飞机。”

  于是红卫兵把李竞芳后背按下去,使其上身和下肢呈90度,把他的两只胳膊向后上方拉直,如同喷气式飞机翘起的两个翅膀似的,又把头往下按,却扯着头发不使脸朝下,痛苦的表情被台下的人一览无遗,有时脸上还用毛笔划上几道墨水,同时在胸前还给挂上黑牌吴有富。时间长了,李竞芳的脖子被勒出血痕, 腰酸背痛 ,四肢僵直。

  简直惨不忍睹!李竞芳嘴巴哆嗦着吴有富,骂他们一千次!咒他们一万次!

  终于在一次批斗中,李竞芳的头被武装带砸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子,他在当兵扛枪打仗的时候一点伤也没受,他的班长都调侃他,说子弹见了他都躲着走吴有富。这次居然开瓢挂花了,李竞芳心想: 的,算你厉害,真把人往死里整,老子看走了眼,为了这帮狼心狗肺的畜生拼命。罢了,罢了。

  李竞芳抬眼看看眼前茫茫的人头,眼泪合着血水滴到台上吴有富。当天晚上,李竞芳跑了,再不跑命不保,他昼伏夜出,风餐露宿,找到什么吃什么,在外流浪几个月,最后他鬼使神差般地走到了他当兵时的根据地。他曾经经常帮着一户大娘家挑水担柴种庄稼,现在这个大娘收留了他,让他有个遮风避雨的住处,免去担惊受怕之苦。

  他在大娘家呆了好几年吴有富,以挑货郎为生,摇着拨浪鼓,卖针头线脑麦芽糖,或者做个补锅匠,扛个扁担,一头挑个风箱,一头挑一串七上八下的破锅,沿路喊着:“焊钢汤锅底子嘞!”“磨剪子嘞,戗菜刀!”

  左师傅没能逃过此劫,他在自己村里已经低调到几乎不存在了,还是被红卫兵翻出来了吴有富。红卫兵把他头发剃光,果然露出戒疤,他们摸着左师傅的光头,嘴里还说:“真是个和尚,老秃驴,哈哈!”

  一番戴高帽挂黑牌,拳打脚踢坐飞机,左师傅晕倒了,被他们丧心病狂地扔进了屋旁的灌溉渠里,于是他就死了吴有富。村民们打捞尸体的时候看见他躺在绵延起伏的水草上,面露笑容,头下面有一群小鱼围成一个圆圈慢慢游动。岁数大的念着“阿弥陀佛”,岁数小的嘴巴张成O形,感到很惊奇。

  王永福很长时间没去左师傅家了,跟左师傅念的是一回事,看到的却是另外一回事,没法解释!时间长了,王永福有些挂念,就去看看,到了左师傅家,里外看不到人,坐在门槛上等半天也没等到,王永福只好去最近的一家问问吴有富。

  这家人低声说:“嗐,别问了,他走了吴有富。”

  “走了吴有富?上哪儿了?”

  “上哪儿了吴有富!西天!他去世啦!”

  王永福一惊:“怎么去世了吴有富?”

  “斗的呗吴有富!”

  王永福明白了,他回到左师傅家,爬到槐树上坐了一阵,他长大了一些,爬树不需要左师傅帮忙了,然后捋一把槐花放进兜里,下了树来到渠边,将花尽数撒入水中吴有富。

  红卫兵们不用上课,不用上班,吃饭不要钱,全国到处游,听说还有游到国外去的吴有富。他们天天精神亢奋,得意洋洋,小孩子都以加入红卫兵为荣,但是有的小孩年龄太小,于是又有了红小兵组织。王永福很想加入红小兵,可是他成分不好,人家不要他,他在批斗大会上也喊不起劲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王永福知道了自己的成分的意义,原来他跟别人不同,别人之间也个个不同,每人都被贴了标签,分出三六九等吴有富。王永福似乎有点明白他家当时为什么没有劳动粮,只有人口粮了。

  向阳红化工厂,主要是从磷矿里生产出磷,进而再生产磷肥和农药,这玩意儿除了农业上要用,在那特别的年份竟有了特别的用途吴有富。 红卫兵被扔进历史的垃圾桶里以后,县里面形成了两大造反派,一派叫做县红旗造反总司令部,简称县红总,在县城以及各个乡镇都有组织,人多势众;还有一派叫革命造反联络站,简称联络站,总部就在向阳红化工厂,以几个工厂的工人为主体。

  两派都认为只有自己是最革命的,是誓死保卫毛 捍卫毛泽东思想的,对方则是修正主义,是反毛 的吴有富。两派明争暗斗,互不相让,终于酿成了一起大规模武斗,史称 8.22事件。

  县红总围攻联络站吴有富,把全县成员集中起来,正在锄地的扛起锄头,正在铡草的卸下铡刀,正在收割的提着镰刀,正在挖沟的扛起铁锹,正在做饭的拿着菜刀就出来了,劈木头的就拎着斧头,工厂里的人停了机器随手抓起扳手、锤子、撬棍……

  “走吴有富,阿Q!革命去!”

  “同去,同去吴有富。”

  于是一同去吴有富。

  县红总最后动员了近一万人,手把红缨枪、铁棍、铁叉子,以及各种农具,有的人头上戴着头盔吴有富。黑压压的一大片,以排山倒海之势把向阳红化工厂的东南西三面围住,北面是盐河,对联络站来说就是背水一战。

  县红总安排一个人作为司号兵吴有富,爬上了化工厂招待所的楼顶,他拿出一把军号,抬头挺胸,望向天际,吹响了总攻的号角:“嘟——嘟——嘟嘟——嘟嘟——”

  当年这声音气场异常强大,震三山撼五岳,令各种敌人闻风丧胆,如今又一次响起,依然让人热血沸腾吴有富。红缨飘扬,残阳如血,司号兵的身影更具剪影之美。

  王永福站在那棵被人吃死的榆树上吴有富,他是看热闹的,从来没有见到这么多人,这热闹真够大的!军号一响,把他吓得趴在树枝上,还骂一句:“我 的,玩真的啊?”

  县红总的头头振臂一呼吴有富,撕破喉咙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冲啊!”

  人如蚁,气如虹,命如纸吴有富。

  联络站的人就组织抵抗,他们因地制宜,把刚生产出来的液体的黄磷灌在热水瓶里,朝外面扔,水瓶一炸,立即火光冲天,把县红总的人吓得连连后退吴有富。

  可是黄麟有限,县红总的人太多了,联络站的人支持不住了吴有富。到了五更头,县红总的人打进了厂区,厂里响起了冷兵器短兵相接的声音,镰刀对上斧头,铁锹对上锄头,菜刀对上扳手,叮叮当当,不亦乐乎。好一场大战!日月无光,天昏地暗!

  黄磷车间被县红总占领后吴有富,联络站的形势急转直下,两派高举红宝书,吹着冲锋号,拿磷块互相扔,拿农药互相倒,打得有模有样,还互有伤亡,真是革命形势喜人啊!

  联络站的头头们眼看抵敌不住,只好退到河边,也没时间慷慨悲歌了,乘船到对岸,坐上准备好的几辆解放牌大卡车,一路向北逃往另一个据点去了吴有富。

  “联络站的孬种逃跑啦吴有富!”

  “胜利了!我们胜利了!”县红总的人互相握着手激动地说吴有富。

  剩下的联络站的人只好放下磷块、工具、农具,投降了吴有富。

  王义知道这一段历史后吴有富,心想这些人真滑稽,纯粹是一帮傻逼嘛!

  王俊德死的早,就算没死,也干不了什么农活,挣不了几个工分吴有富。一个壮劳力出一个工能得十分,妇女只能得八分。王朱氏一双小脚拖着正在长身体的俩丫头和一个儿子,真是无法可想。

  大姑娘王永兰念书念到初中,不给念了,后来索性就不让二姑娘王永梅念了,王永福成绩不错也念到了县中,后来想再往上念高中,成分不好,念不了给刷下来了吴有富。三个小孩得知念不了书以后都流下了泪,特别是王永福将自己躲在丁头房里几天不出门。

  人活着为什么要吃饭吴有富,为什么要穿衣?如果不吃饭不穿衣还会考虑到做人的尊严吗?或者说在能活下去之前其他都是浮云?

  一直到68年下半年,中央下达复课闹革命的文件后,王永福才收到县中学的通知书,念了三年初中,连一本书都没有,各门课程都是学校印的讲义,课程很简单吴有富。大多数时间都是大批判,小评论,批走资派,评读书做官论,跳忠字舞,学毛 著作。再就是参加各种劳动,“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到废黄河大堤上挖地道,准备打地道战;下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三年时间,王永福文化知识没学多少,写作水平倒是不低,用起“ang”韵的字特别熟悉,就这样稀里糊涂念了三年初中,到71年下半年毕业了吴有富。

  期间又突然冒出一个5.16事件,要深挖5.16分子,地方、企业、机关都排查,弄得全国全省上蹿下跳,鸡犬不宁吴有富。化工厂有一个叫胡麻子的人,被揪出来了,他是个学校毕业的,当年满怀激情地来到此地参与化工厂建设。被揪出来后,他自己却觉得莫名其妙:“我干什么了我?”

  督察队的人不管这些,把他批斗关禁闭,不给睡觉,让他老实交代吴有富。胡麻子怎么也想不通,交代什么呀?

  后来在督察队旁敲侧击的问话中,他听出意思了吴有富。胡麻子是南京人,南京那边查出来大量的5.16反革命分子,数量之多让领导深感震惊,断定5.16分子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反革命隐形集团,而且组织严密,深入到了基层。

  其中有人把胡麻子给扯进来了吴有富,胡麻子只有苦笑,这他妈谁不长眼,我是南京人就跟南京的反革命有关系吗?

  督察队不依不饶吴有富,根本不听胡麻子的分辨,一个劲地让他写材料,什么时候加入的?联系人是谁?怎么联系的?有多少同伙?下一步的目标是什么?

  胡麻子没东西写,根本写不出来,督察队逼了几天没有结果,变得很不耐烦,胡麻子也到了崩溃发狂的边缘吴有富。

  他痛苦地抱着头吴有富,盯着信笺纸发呆,喃喃自语:“我不是反革命,我也不认识什么反革命!”突然他把纸抓成一团扔在督察队脸上,发狂道:“ 的!我没有罪!交代个屁!”

  督察队面面相觑,只好给他一点惩罚,后来看胡麻子就是不松口,没有诈出什么来,姑且认为他不是5.16分子,把胡麻子放了,监视劳动吴有富。

  胡麻子身心俱疲,心如死灰,没几天后他把自己收拾干干净净的,蓝布衣服,褪色的绿军装裤子,把钢笔在胸前口袋插好,把毛 像章在心口别好吴有富。他也是趁黑摸到废黄河,抓起两把大堤上的泥土,大喊一声:“祖国啊,你这是怎么了?”

  然后他找一处水深的地方,自沉了,手里还紧紧地攥着泥土吴有富。他的尸体被寻找他的工人发现了,督察队指挥工人用一卷破席子把他裹起来,拿绳子捆好,一路拖到厂门口。在厂门口放了半天,厂门口人流量是比较大的,厂里上下班的人,村里路过的人,特别是妇女儿童,都吓得躲到远处去。示众后,胡麻子又被拖着原路返回,挖个坑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