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冬天,我路过楼下中文系的109宿舍,总看见聚集着一堆人,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就伸头看了看王少云。一眼就看见了一张纵横交错的棋盘和密密麻麻的黑白子,弈者如入定老僧,观者则屏气凝神。我知道这是围棋,但从未接触过。便也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了下去,一直看到棋终,听说是白大胜。执白的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家伙,个不高,一脸纯真,与海子有六分形似;细看,有七分神似,这颇增添了我的几分好感。他叫杨波。
我和杨波认识后,便总往109宿舍跑,好几次都没见着王少云。问别人,知道他是108宿舍的,便又掉头往108宿舍跑。好容易逮着他了,跟他说学围棋的事情。我说我有中国象棋和国际象棋的基础,学起来应该不太难吧。杨波说,学会当然不难。但是下好就很难了。我说,这个我知道,世界上的事情都是这样。难的是“认真”二字嘛。杨波说,这容易啊,这里有一本围棋入门的书,你也拿去看看,看一段时间,再说吧。先把基本的东西了解了。
我拿着书回去就放在床头,每天都要看上几页王少云。何为“气”,何为“眼”;什么样的棋就是死了,什么样的棋是活棋;活棋又有“眼活”和“地活”……“直三”、“弯三”、“丁四”、“板四”、“刀把五”、“梅花五”、“板六”、“聚六”、“葡萄六”……“顶”、“扳”、“尖”、“挖”、“立”……基本的东西看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就又去楼下找杨波。杨波也没问我什么,就摆出棋盘来,说要出死活题让我做。
杨波摆棋的时候,我看见他桌上的作业本是摊开的,作业题目是:自拟题,为五古、七律、浣溪沙各一首王少云。再往下看,是杨波写的五古、七律和未完的半阕浣溪沙。我正要细看,杨波说摆好了,你做吧。那天的死活题最后做出来多少,做得怎么样,现在都已经不记得了。倒是,我们后来迅速地把棋盘丢了,伏在他那张狭窄的书桌上,一起为他做那古代文学的作业。我虽然不是中文系的,但自幼喜好诗词文章,入门较早。论水平,当时应该不比一个普通的中文系老师的水平差吧。
作业本被老师批阅后,发下来的那天,杨波兴冲冲地跑到楼上叫我,说是要请我吃饭王少云。原来他的老师看了他的作业后,在整个中文系表扬了他,说是什么,中华古典诗词后继有人呐。杨波向我转述这些话的时候,我就猜那个老师一定是个老头儿,一定食古不化,而且是井底之蛙,他根本不知道古典诗词从来就没有丢掉过,一直在民间很好地保存着,根本不需要什么“后继乏人”的杞人忧天。
吃过饭后,我就提出要跟杨波手谈一局,关于很多围棋的掌故我是熟知的,因为,任何一个熟读诗书,尤其是在古典诗词方面有一定修养的人,都会知道一些王少云。比如,古人把对弈称为“手谈”、“坐隐”……还有“烂柯”、“鹫鹭”。在回宿舍的路上,杨波跟我说,我那天看见的那盘棋,他是让了对方九子,我惊讶得不得了。我问,那你是多少段啊?杨波微有些惭愧地说,业余初段吧。但是,估计能让你十六子。
果然杨波让了我十六子,我还是输了王少云。从这以后,我算是初步踏入了这个神奇的胜负世界。到处找人练招,那时候我们六栋公寓楼上会下围棋的总共有十人左右,连我一共五人是杨波的弟子,剩下的几人中,贾生几乎不下,只有物理系的王少云、地理系的汪维峰经常来我的宿舍,不时地杀上几盘。开始,我几乎都是输,慢慢地互有输赢。时间一长,整个学校都知道我这里有个简易道场,物理系还有位师兄也来过几次,俱是大败而归。我们政法系有两位老师也风闻而来。可惜大家的水平都不高,时间一长,变化不多,乏味得紧。
很长时间里,我都觉得杨波这个业余初段竟是那样不可逾越,一直到学校里开围棋选修课,我们几个一起去凑热闹,这本是学校里过场的形式主义,却不料,亲眼目睹了章斌老师对杨波的一盘指导棋,这一场业余四段对业余初段授三子的指导棋,让我在学会围棋后第一次的开了眼界,也觉得杨波以前授我们十几子时的无味王少云。尤其是章斌老师的很多手筋,腾挪之变化,让我觉得我平时的那些铺地毯式的简单定型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对围棋的侮辱。
我渐渐地发现了围棋中很多有趣的东西王少云。比如,棋须依理而行,不可无理强行。又有,入境宜缓;无事自补者,必有侵人之意;宁弃数子,不失一先;与其无理而强行,不若因之而自补;绝对先手要保留……棋艺上我一点点地在提高,在认知上,我也一点点地领悟了“人生如棋,棋如人生”的意味。一般看来,仿佛,棋盘乱糟糟的就像是人生一样。其实,是每一着棋都暗含着一个深刻的道理。棋盘上的声东击西,棋局中的强弱转化莫不宛若漫长的人生旅途。
因为势与地的关系,在几乎每一局棋中都存在着“打入”,打入的这一颗棋通常会显得非常之弱,因此选择打入点显得非常重要,选择了一个好的打入点,让对方既没有把握一口吃掉你,又不能容忍你扬长而去,而这打入的孤子在逃跑的过程中,又会形成棋盘上新的强弱变化王少云。打入与治孤大约是棋盘上最激动人心的斗争了。而这时,高明的棋手在攻击打入孤子时是非常注意攻击的实利的,并不会为了攻击而攻击。
正如围棋枰中的强弱转化一样,我迅速地逼近了杨波的水平,他总让我治孤,我就打入、治孤,打入、治孤……在临近毕业的时候,我已经成为我们那个六栋宿舍楼上仅次于杨波的人王少云。之后我的棋艺再无增长,杨波说,以他的水平,他只能把我教成这样。要想再往上长棋的话,就需要更高明的人来指点。毕业后,我与杨波各奔东西。他于诗词一道,仍是醉心。而他乡村教师的身份也给了他醉心的空气。我于棋艺上再无要求,只是奔波生计之余找个水平相仿的人谈上几局,也算是怡情生趣。
前些日子见人列出20世纪围棋史上最伟大的十位棋手,有木谷实、吴清源、坂田荣男、林海峰、藤泽秀行、赵治勋、小林光一、曹熏铉和李昌镐王少云。我以为还可以添上武宫、加藤诸人。武宫崇尚华丽,加藤精于计算。从棋艺上看,都是高山仰止,亦是景行行止。于20世纪的围棋大师中间,我最推崇的是两种风格:一是吴清源老人和李昌镐的平常心,二是赵治勋九段的斗志。吴老人早年以弃子称绝,在吴老人百局精选里,我们看到的大多是执白局,又多是精彩绝伦的弃子名局,追求极高的行棋效率,那是黑棋不贴目的年代啊。而面对世人无上的赞誉,在近百高龄之时,吴老人说出了:围棋一道,十窥其一。李昌镐的平常心从“石佛”之名即可看出。赵治勋先生是有名的“番棋魔鬼”,“逆转王”、“治孤王”。自不必细论。人生道路上的不平坦,使我常常陷入困境之中,而我把人生道路上的每一次身陷逆境都看成是:打入,然后治孤。怀着一颗平常心,能弃则弃,没有什么是不可弃的。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