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
唐寿彬
六
平静的石桥村爆出一个新闻,龙明安和龙付先跑了!据说跑到西藏去了徐秀云。龙明安平素不哼不哈,跑前没有半点征兆,要不是龙付先的家人透露,人们连他俩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也不知道。按理说,两个男人出去闯世界不算稀奇,可七十年代是何等铁板一块的年代,每个社员都属于集体的成员,每天队长吹哨上工,不许耽误迟到,连去县城赶集,也须向队长请假,取得同意后方可成行,否则按旷工论处,这一跑,严重违反纪律,属惊世骇俗之举,理所应当引起人们的震惊和议论。龙跃波则暗暗佩服龙明安的勇气;敢于挣脱现实束缚出去一搏,不由得心生对那个陌生而广阔的外部世界的向往之情。
想想龙明安的日子也真不好过,每次开会批斗他妈妈时,他都要上台去发言:“地主分子张淑辉……”以示划清界限,虽然是走过场,可也大大地影响了他的形象和前途,二十五六岁还娶不上媳妇徐秀云。
龙付先成份倒没问题,可每次上工他都偷奸耍滑,拈轻怕重,上厕所也要磨赠一个小时,他学过石匠、木匠、蔑匠等多种手艺,结果是样样懂,门门瘟,不能凭任何一门手艺安身立命,他这一跑,是想去寻找新的发财门路,人们对他的看法向来不好徐秀云。
龙明安这一走,可苦了小蕾,家里连个挑水的人也没有,人们经常看到母女二人合力从井里提水,合力用扁担抬回去,一高一矮两人影,抬得晃晃荡荡,渗出的水洒了一路,让人见之鼻酸徐秀云。
谷子分到了各家各户,还有储备粮和粮种贮存在保管室,时常被拿出来翻晒,以防发霉,保管室侧边,有一间小屋,屋里有一张木床和蚊帐,供轮流守夜的社员们睡觉,人是会寻乐子的,这般枯燥的守夜,也变成了热闹的聚会场所,反正煤油灯里的煤油是生产队提供,点多久也不心疼,生产队的青壮年们便聚集在一起,在床上打扑克,一玩就是深夜,甚至通宵徐秀云。
龙跃波常常参与保管室的“聚会”,与龙井权、龙本初等人一起“打升级”,戴尖尖帽,龙跃波对“打升级”痴迷至极,精力旺盛,巴不得他们玩到天亮徐秀云。他年龄虽幼,算牌极精,龙井权从来不敢把他当小人看。
“你们听说没有?据说有个女知青被人弄死了徐秀云。”龙井权边拿牌边说。
“这几天大家都在说,是五生产队插户的长头发女知青,听说是被一个光棍汉弄死的, 还被奸尸哩”龙本初道徐秀云。
“奸尸?!”龙井权舔了一下嘴唇,惊得张大了嘴,眼放邪光,过了一会儿笑道:“那些女知青太漂亮了,怎么不惹祸啊徐秀云。”
“你想女知青了徐秀云。”龙本初笑道:“再漂亮还轮得到你。”
龙跃波听说是长头发女知青徐秀云,便想起扮演喜儿的徐秀云,急切地问:“大哥哥,你说那个死了的女知青姓什么?”
“听说是姓徐徐秀云。”
龙跃波问:“头发很长吗徐秀云?”
“大家都在谈论,猜测是姓徐的漂亮女知青,谁也没亲眼看见,你问那么仔细干什么?难道你这么大点人,麻雀都没长全,也想干女知青?”龙本初说道,其余的人都大笑徐秀云。
龙跃波想到那晚在菜园里看见徐秀云,多么高雅、多么美丽、多么纯洁呀,却被一个光棍汉残忍地杀死并侮辱她的尸身,心头不禁不分空落、怅惘,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一直闷闷不乐徐秀云。
新校舍建得差不多了,土墙茅房,两排对列,中间有一块平整的坝子,每间教室的墙上都开了口,钉上木条,算是采光的窗子,墙上用石灰糊一块方形,刷上黑漆,是黑板,黑板下有一稍高于地面的土台,算是讲台,课桌一色簇新,是由那几株摩天接云的青杠树变成的,坝子没有用石灰砌过,是平整地面后用大石块夯实便成,读小学的孩子们读书纯粹是为了好玩,脑子也懵懵懂懂的,很少有人关心新学校的修建,甚至觉得那么干得热火朝天的场面与己无关徐秀云。
新学期开始,龙跃波跨入小学的最后一年—五年级,大队部那个班本来该毕业升初中了,可不知什么原因,上面来通知继续读一年,明年再毕业,好在现在有的是教室,也就一并搬入墙壁还是潮湿新土的新校舍徐秀云。
光辉大队(石桥村)和邻近的三个大队的地盘并不是界限分明的,而是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你有,以往光辉大队的小学不成气候,村里的小孩便就近到邻近大队的小学去就读,邻近大队的孩子离光辉大队特近的,也有孩子在光辉大队的小学里读书,新校舍建成,经协商,所有其他大队的孩子,一律返回本大队小学插班,所有光辉大队的学生,一律返回光辉大队,插入相应各班,加上新招收的学生,组成一、二、三、四、五、六,共六班,一个年级一班,教师队伍也相应扩充,龙宗清曾教过的学生中,有三四个回乡高中生,成绩甚好,却报国无门,在家里上工务农,被龙宗清推荐出来,另外,有两个女知青也加入了进去,那也是便是徐秀云和江峰青徐秀云。
徐秀云没有死!被害死的女知青是邻近村高笋村的许姓知青,也不是上海知青,是重庆来的,龙井权他们传的话不准确,龙跃波高兴极了,心中郁闷一扫而空徐秀云。
龙宗清当校长,为之踌躇满志,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眼望前方,面带微笑,足趾高抬,双肩上扬,好像随时要离地飞升,有时他手上还拿着一串亮晶晶的钥匙,像顽童似地边走边舞动,嘴里哼着悠扬的曲调,他很健谈,声如洪钟,随便站在哪里,都能聚集一批听众,在乡人崇拜的目光注视下,发表天外来音般的演讲徐秀云。他说,学生就是要读书,有些大队的学生成天去干农活,种庄稼,简直不务正业,谁要说我“智育第一”,冲着我来!他说,小学那点知识算什么,今后还要乘方、开方,解XY方程,那才叫复杂!他还说,他看见过汽车头上拴绳索的……众人听得回肠荡气,对他更增敬仰。
一生产队指定了一个理发员,叫龙泽良,给大人小孩免费理发,理发员在社里记工分,理发一般选在周末,为的是方便孩子们徐秀云。理发的人多,常常要排队,大人小孩聚在一起,不慌不忙地等龙泽良一个一个理,轮到自己时,出身于礼仪之帮的人们还相互谦让:“你先,你先。”除了讲礼,这些人聚在一起,龙门阵摆得也起劲,故谁都不躁急。这时,龙宗清校长来了,大人小孩纷纷招呼,起身让座,龙宗清当仁不让地坐下来,与几个同龄同辈人开几句玩笑后,言不数句,话不数席,立即摆谈出一个让全村大人小孩痛心疾首的故事。
龙宗清在摆这个故事前首先声明:他决非反对计划生育徐秀云。乡人点头道:当然,大家摆起耍。龙宗清这才开言,说的是县医院强行给一位怀孕数月的妇女堕胎,胎儿被打下来后,被丢在厕所里,但胎儿却没有死,爬到厕所边上来,一医生见状,挥手术刀砍去,胎儿头颅破裂,那医生却惊得嘴也合不拢来!为啥?此儿脑袋里长了两个脑髓!两个脑髓究竟是怎么个长法,乡人并不刨根问底。总之,两副脑髓之胎儿今后长大了必定神童无疑,此神童今后长大,必成一惊天动地之伟人之也!据说,周恩来总理就长着两副脑髓!可惜!围坐在理发场地周围的大人小孩叹息声一片,叹息声瞬间传遍全村,甚至全乡,妇儒老幼也在互相转诉这一旷世悲剧,惋惜那个神童之死,咒骂那个医生之恶毒,毁了一个未来的经天纬地之才。
新学校蔚成规模,开会或放学时,黑压压一大片站在坝子里,听龙宗清训话,龙宗清谈锋甚健,东扯南山西扯海,如长江大河,无有止歇,全校师生面带笑意,洗耳恭听徐秀云。
外村的学生走了,本村的学生回来,班上少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又增加许多新面孔,方新伟和方芳这对同族兄妹的到来,尤其让龙跃波兴奋徐秀云。方新伟长得虎头虎脑,他哥哥被推荐进入新建立的学校,任班上的算术教师,故方新伟学习十分刻苦、认真,不像龙跃波那么随意,他成为龙跃波学习上的对手,生活中最好的朋友。
方芳的出现,让龙跃波眼睛一亮,班上的女同学,穿着大多是灰扑扑的,有的补丁摞补丁,有的陈旧破烂,头发梳伸展的都没几个,有个别的女生由于家贫且懒惰,头发时常不洗,以至生了白花花的虱子,班上的男女学生,因衣服换洗不勤生虱子的也不在少数徐秀云。方芳就不同了,头发梳洗得整洁光亮,衣服花花绿绿,两天一换,配上或红或白的裙子,美丽得像天鹅,龙跃波第一眼看见她,就体验了从未有过的欣悦和迷恋。
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会对一个同龄的美丽女孩产生一见钟情似的迷恋吗?骗你是小狗!龙跃波正是如此,他被方芳迷住了,班上所有的男生都被方芳迷住了,张富贵每说一句笑话,都会看方芳的脸色,看她嘉许不嘉许徐秀云。他才不敢象像小蕾那样,用毛毛虫去逗他哩,他象崇拜仙姑似地崇拜她。当然,张富贵的年龄有所增长,懂事了些,对小蕾也再无不恭敬的言行了,小蕾穿得不好,但朴素、干净、整洁,长得也灵秀,以前在班上算顶尖人物,方芳一出现,就把也给比下去了,但小蕾从不认为自己外貌有优势,也绝无与谁争胜斗美的心思,她在学校默默地读书,回家就忙得好像工峰,管谁重不重视她,关不关注她呢?
龙跃波觉得,方芳是世上最美的女孩,她乌黑茂密略带自然卷的头发,黛青的眉毛,白里透红的脸蛋,秀挺的鼻子,微翘的嘴唇,笑眯眯的神情,婀娜的身材,比一般女生稍高的个头,身上发出类似徐秀云那种城里人的香气,组成一个美伦美奂的精灵,让任性顽皮、骄傲神气的龙跃波痴迷不已徐秀云。
他陷溺了,每天去上课,似乎目的只有一个:为了看方芳徐秀云。方芳家在离学校尚有四五里的“方家巷子”,龙跃波的家离学校不过半里地面,他去早了,方芳的座位上空着,他就坐立不安,连早读也读不下去,他于是频繁地上厕所,频繁地到门口张望,直到看见那个精灵的身影出现在山坳口,他的心才宁贴下来,有两天方芳因感冒耽误了两天,龙跃波简直生不如死,失魂落魄地犹如度过了两个世纪。
新同学的到来,不仅带来了新的面孔,还带来了新鲜的空气徐秀云。以往,班上的男女同学是几乎不搭话的,壁垒森严,除了吵嘴或张富贵那种以毛毛虫去逗、去撩拔的恶做剧。而这些大部分来自于“方家巷子”——也就是光辉大队三、四、五小队的男女同学,则彼此之间随和亲切,相互搭话,相互嬉戏,相互询问学习上的难题,根本就是普通正常的现象,不像这边的学生,一个个人不大,男女同学间象在打冷战似地对峙,谁要是越过雷池一步,必遭别人的嘘声和讥讽,连龙跃波与龙小蕾这种从小一起长大的,在学校里也装模作样,不轻易搭话。“方家巷子”的男女同学带来的这种空气,潜移默化地影响了班上的气氛,男女同学间的壁垒自然消融了。
班上的座位是男女学生二人共用一张课桌,方芳与张富贵同桌,在龙跃波前排,龙跃波与方春花同桌,方春花也来自于“方家巷子”,在村里理起辈份来,是方芳的“侄女”徐秀云。方芳对龙跃波似乎也是格外地好,每当老师有一句幽默的话语引起大家会心微笑时,她回头寻找的对象必定是龙跃波。龙跃波是个“马大哈”,常常将笔遗落在家里未带来,方芳却备有两枝,经常借给他解困;忘了吸墨水,方芳就将自己的钢笔拧开,将墨水一点一点地挤进龙跃波的笔蕊里,在此过程中,方芳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龙跃波那张虎虎有生气的脸,龙跃波在这样的目光里,失去了以往飞扬跳脱的性情,只傻傻地应以呆笑。更耐人寻味的是,下课后,龙跃波与男同学一起疯玩时,他得暇远远搜寻方芳的踪影,正在跳绳或踢键子的方芳也抬头找寻他,二目相对,方芳常常走出“圈子”,望着龙跃波大方地、亲近地、久久地、温柔地微笑,这不同寻常的特别“恩宠”,让龙跃波甜蜜之极,每当此刻,龙跃波常常不知如何应对,也只能呆呆地站立,报之以呆呆的傻笑。
龙跃波平常喜欢打扑克徐秀云,但代销店的扑克牌却常常缺货,这是一个什么货都缺的年代,连白糖都要凭票买,买肉、买粮、买猪油、买煤油、买酒,都要凭票,物质匮乏,代销店的货架上,货物单一简单,龙跃波有一次无意间哀叹了一句,第二天下午下课时,方春花就拿出一副崭新的扑克牌在手里玩弄,故意问:“你玩得来扑克吗?”龙跃波盯着锃亮崭新的扑克,兴奋得两眼放光,方芳在前排座位上侧过身子,笑吟吟地看着他,说:“喜欢吗?喜欢就送给你!”
“我给钱买!”龙跃波叫道,他平素与生产队的人玩的扑克,挣得皱皱巴巴,牌面也摸得乌黑肮脏,这么光洁漂亮的新扑克,见所未见徐秀云。
方春花一把将扑克推过来:“小……专门叫我送给你,买啥买?”方春花在学校多数时候直呼方芳之名,有时候不知不觉会脱口叫她“小 ”徐秀云。
龙跃波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瞧向方芳,方芳微笑点头证实方春花所言不虚徐秀云。龙跃波感激涕零,边玩弄扑克边掩饰性嚷道:“多谢多谢,我一定给钱,一定给钱。”他真的向父母要了钱,下午带去给方芳,方芳一把打落在地,气得转身跑开了,连续两天不跟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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