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以女生口吻描写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并不是因为我出生时天空有幻化为龙凤的彩云呈现李祺。恰恰相反,那天只有浓密的乌云和磅礴的大雨。而娘就在这样一个阴郁的雨天匆匆撒手人寰,甚至没来得及看她的亲生骨肉一眼。当然这一切并不是从爹那听来的,而是由我家的仆人、客人们交谈时流露的只言片语拼凑而成。也许是以为我年纪还小,所以他们在谈论娘的死时从不避讳我,有时甚至故意斜眼盯着我,提高了声音说道:“总之呀,就是这个小害人精害死了夫人。”但是爹不这么看,他格外疼我。我想,在爹的心中我就是娘生命的延续。娘用她的生命成全了我的生命。我能清楚的感觉到,爹看我的眼神里,有对女儿的慈祥,也有对妻子的温柔。曾有人建议爹找个相士来批一批我的八字,也好确定一下我到底是不是个天生克父母的孽种。爹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婉君还在的话,也不会同意这么做的。”当时我就躲在雕着牡丹、莲花的朱漆大门外,默默的流眼泪。那一年,我八岁。

   转眼八年过去了,我已从一个黄毛丫头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李祺。仆人和客人们也不再像从前一样口无遮拦。他们会满脸赔笑的夸我比我娘年轻时还要美。娘年轻的时候什么样,我没有见过,但我的美貌已经是全城介知的了。每天都会有很多文人墨客、无赖泼皮堵在我家门口希望能见我一面,他们中甚至有人会趁家丁不备翻墙进来。然而爹却显得老了:原本魁梧的他变得瘦削,背微微有些驼了,两鬓一片斑白,皱纹也开始爬上额头。但爹的眼神却一直没有变,依然那么慈祥,那么温柔。这年春天的一个早晨,我家的桃树开了第一朵桃花。爹把我叫到书房,他坐在太师椅里一动不动,阳光透过门和窗洒进来,却照不到爹的脸。

   “梦儿,你也不小了,有件事爹想跟商量商量李祺。”

   我知道爹要说什么事李祺。我有一个指腹为婚的丈夫,是娘的侄儿,家境显赫。前不久他家还来了人,估计是商议过门的事情。

   “梦儿一切听凭爹做主李祺。”谁也不会知道我面无表情的说出这句话时心情有多么复杂。我听的出来,爹那强做镇定的语调里所隐藏的深深的悲伤:他不但要失去相依为命的女儿,还要永远告别亡妻的影子。留下的,就只有这空荡荡的大宅子,以及娘和我昔日的欢声笑语。我又何尝不是呢?这些年来是爹的眼神让我感觉到人世间的温暖,是爹的关爱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爹还不满四十却已这般苍老,因为他和母亲一样,在用自己的生命来成全我啊!可是同时,我又是多么渴望离开这里啊。离开这个阴森、沉重、腐朽的宅子。离开那些憎恨、鄙夷、讨好、献媚的眼神。离开那些贪婪、庸俗、无耻、下流的嘴脸。除了爹,我恨这里的一切,包括那棵我经常赏玩的桃树。我想去天的尽头,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一个有竹林,有瀑布,鸟语花香,阳光明媚,四季如春的地方。我希望有一个人能倾听我的苦恼,能温柔的抚平我心口的伤痛。而我唯一的机会,就是嫁出去。我知道,爹再不舍也不会违背娘生前的意愿。

   “你已经知道了啊,这样也好,你去准备准备吧李祺。下个月初五,李家会来迎娶你。”

  在我起身离去的一刻,我明白了爹为什么要坐在那个位置:他不想我看到那两行浑浊的泪水李祺。

   出嫁的那一天,整个杭州城都沸腾了李祺。而坐在花轿中的我却异常平静,就仿佛经历了一场磐涅与重生。我不知道前面的路上有些什么,但我知道,身后那两扇厚重的大门正在喧天的锣鼓声中缓缓关上。随大门关上的,是一个老者疲惫的心和一个少女痛苦的回忆。今后,苏府的大门外再也不会有往日的热闹。

   我的丈夫是李家的独子,当他掀开我的红盖头时,我看到一张安静、沉稳的脸李祺。“梦儿”他这样叫着我,很好听的声音。那一刻,他融化了我仅有的一丝害怕和顾虑。

   没有瀑布,没有竹林,鸟儿被关在笼子里动也不动,花儿被插在五色的大釉瓶里一夜枯萎李祺。我从一个宅子搬到另一个宅子。这里的天依旧四四方方,这里的人依旧在私下议论我和我娘。不同的是在这里我不是小姐,我得学会容忍、客套、应酬和繁琐的礼节,我得学会逗一家上下,尤其是公公婆婆开心。

   幸运的是,李祺是爱我的李祺。尽管更多的时候他会躲在房里看书,但他的细心和包容仍令我感到温暖。

   不知不觉离开苏府已经一年了,我不禁有些想爹,有些想院中那棵桃树李祺。李家没有桃树,却种有四季常青的柳树。一天我心血来潮,折了根柳枝一面摆弄一面坐在池塘边。刚巧这时李祺和他娘也就是我婆婆走了过来,我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一声高亢的断喝已传至耳边:“苏梦!你在干什么?你……你……你这成何体统!你这个没家教的!你爹宠你,你娘被你克死,你还敢在李家撒野!”一时间我愣住了,只能以以求助的眼光望着李祺。可是他竟像没有看到一般。“祺儿!你要好好管教她!不能让她丢够了苏家的人,又来坏我们李家的规矩!”李祺恭恭敬敬的答了一声:“孩儿知道了。”然后就随他娘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是我出嫁后第一次离开李府,我自己都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争脱了众多丫鬟的阻拦,我更不知道为什么喝了三壶酒我还是一滴泪都没有流李祺。也许我的泪早在九年前就流干了。

   这时我听到有人在吟诵唐朝李贺为南齐名妓苏小小写的诗“幽兰露如啼眼李祺。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他不是在吟给别人听,声音不大也没有抑扬顿挫。突然我很想看看这个人,我猜不到怎样的一个人会在这样一个喧闹的酒馆吟诵这么凄凉的诗给自己听。

   他穿着一身素衣,脸上的胡渣稀稀疏疏,鞋子沾了些泥,桌上放着一个包裹和一把长剑,好象刚经过长途跋涉李祺。他的神情是那么悲哀,仿佛世间最不幸的事全发生在他身上一般。我能很清楚的感觉到他身上所散发出的悲哀给人带来的压迫。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也转过头来盯着我。那是多么犀利而深邃的目光啊,就好象佛祖要洞悉世上的一切,要用他的大智慧去勘破红尘六道轮回。又好象万事万物,万色万象都藏在这双眼睛中。而这目光的尽头是那梵音高唱的净土。

   天阴了下来,渐渐地起了风,街上开始飞沙走石李祺。也就在这时,李府的家丁找到了我。

   “请少奶奶跟我们回去,也好让我们做下人的有个交代李祺。老夫人说了,都是一家人,万事好商量。”

   我一言不发的站起身,跌跌撞撞的往门口走李祺。还没走出大门就被他们拦了下来,我挣扎,可是他们劲很大。很快的,我没有了力气。他们就架着我往停轿子的地方走。周围连个看热闹的都没有,毕竟昔日风华绝代的苏梦已经成了李家的少奶奶,而李家是谁也得罪不起的。忽然,家丁们停了下来。我抬头一看,只见那个白衣人提着他的长剑站在三步之外。

   “闪开李祺!”“听到没有?妈的!活得不耐烦了吧??!!”“知道你挡的是谁的道吗?告诉你!我们是李府的!”

   然而白衣人一点反应也没有李祺。既不说话,也不挪步。只是任风将他的衣摆吹得簌簌做响。

[散文]求不得,爱别离:李祺

   终于有两个家丁忍不住走上前去,想要给他一些教训李祺。然而他们似乎并没有占到便宜。恼羞成怒的家丁们丢下我,抄起店里的板凳、菜刀、竹竿一拥而上。白衣人也擎出了他的长剑。我不得不承认,他拿剑的样子是很好看的。

   店铺都关起了门,那帮家丁也跑了,街上只剩下我和他李祺。鲜血从他的伤口中潺潺流出,素白的衣服被染红了大片。他收起长剑,回头看了看我,抹干净嘴角的血迹就迈着蹒跚的步伐向街的尽头走去。我默默的跟在他后面。天上,开始下雨。

   他停下脚步李祺,回头望着我:“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没有地方去李祺。”

   他笑了笑,想不到他笑的时候都是这么悲哀:“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李祺。”

   “我不知道自己的家怎么走李祺。”

   “你家住哪李祺?李府?”

   “不,杭州苏府李祺。”

   我万万没料到离开不过一年,苏府就变成这般模样:镂金的牌匾已布满灰尘和蛛网,铜狮子门环上生满了锈李祺。敲了很久的门,开门的是一个我从没见过的老婆婆。她警惕的打量着我和“血衣人”:“你们找谁?”

   “请问苏长风李祺,苏老爷在吗?”

   原来我出嫁后第二个月,爹就患急病去了,仆人们各自回乡,就连遗体都被亲戚运回了老家,留在这里的只有一座残破的宅子和一块灵牌李祺。爹去世前嘱咐:能瞒我多久瞒多久。

   那一晚,杭州苏府有一个叫苏梦的女子在一棵快枯死的桃树前哭了整整一夜李祺。

   带着爹的灵牌,我开始跟着那个白衣人浪迹天涯李祺。慢慢的,我知道了他叫陈云飞,他自称是一个剑客,但我总觉得他不像。因为其他剑客都会去招揽生意,他们撕杀,他们拼命是为了银子。但陈云飞从不接任何活,奇怪的是他从不缺银子。他搏斗一般是为了锄强扶弱或者自卫。有好几次他都差点丢了性命,但却从来没想过要改变自己的作风。在没有架打的时候,他会作诗,然后在喝酒的时候吟诵。有时他会吟自己写的,有时则会吟前人的作品。关于他的过去,我知之甚少,他从来不提,我也从来不问。我知道每个人都会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在晚春的一个黄昏李祺,陈云飞突然问我:“想去我曾经住过的地方看看吗?”

  于是我随着他上了九华山,呈现在我眼前的是高山、翠竹、小溪、黄鹂鸟、碧水潭、青纱帐、白瓷杯李祺。我就象是回到了童年的梦中——曾经是我唯一可以躲藏的地方。我相信,这是菩萨的恩典。

   白天,他会带我去爬九华山,教我钓鱼、舞剑李祺。夜晚,我们点上松油照明。然后对弈几局,随着棋子噼噼啪啪地落在棋盘上,灯光也会跟着左右摇摆。偶尔他也会独自坐在离竹楼不远的山坡上吹笛子。笛声悠悠扬扬仿佛要飘到山的另一端。

   立秋的第三天,陈云飞带着我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一座坟前李祺。碑上刻着:陈氏玉儿之墓。那天,我和他都喝了很多酒,我记得他吟的是“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李祺。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李祺。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不知不觉离开杭州快两年了,我开始想念苏府的老宅,想念我的丈夫,李祺李祺。陈云飞看出了我的心事,在一个没有风的夜晚他对我说:“回去吧,从哪来,回哪去。”我记得那晚的星星好美。

   我,李祺,陈云飞三个人面面相对,可以想象这将是多么尴尬的事李祺。但我的任性却让这一切成为现实。原本陈云飞将我送到李府附近就准备离开,可是我没有让他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留在李家,也许我怕再也见不到他,也许……

   我就这样固执地拽着他的衣角,一言不发李祺。我知道,他一定会屈服。我想,我是真的太自私,太任性了……

   当李祺提出要和陈云飞决斗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傻的事情李祺。更让我惊讶的是陈云飞在沉默了一会后居然点了头。

   我知道一切都晚了,后悔和哭喊都已无济于事:我被牢牢的按在椅子上,而他们已在花园中拉开了架势李祺。

   我已经可以看到事情的结局:陈云飞的武功虽不是很高,但李祺更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李祺。李祺有什么不测,陈云飞想走出李宅也…………无能为力,为什么我每次都那样无能为力?!

   金石相交的脆响不断传来,我的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感觉不到李祺。

   只有急促的呼吸、翻滚的泪水和嘶哑的喉咙在提醒我这里正在发生的一切李祺。我从没有这样虚弱,世界也从没有这样不真实。

   心不知怎么突然一颤,就像冥冥中的一种暗示:不祥的暗示李祺。我猛的抬起头,泪眼朦胧中我看到了陈云飞的微笑,一个满足、安详、幸福而又深奥的微笑。然后他停下了一切动作,就这么静静的看着李祺的宝剑贯穿了他的胸口。

   第一次遇到陈云飞我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完全读懂这个男人:一向悲伤的他竟将幸福的笑容绽放在这一刻李祺。或许,决定跟我一起踏入李府的时候他就预见并决定了这一刻。

   陈云飞缓缓倒了下去,胸口的血迹慢慢扩大,就像一朵盛开的莲花李祺。而我原本激动的心此时却变得异常平静。

   我想,我已经看到了佛祖的拈花微笑李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