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保留这些人的信件(上)

   今天,我把还保留着的所有过去的信件又找了出来,进行了最为彻底的清理.几乎每年的终结时,我都要把当年的信件作一次整理,或者毁掉,或者保存,尤其是在大的搬迁时,譬如十数年来三次转换学校时以及今年暑假搬家时.但是,这次,我却是把历年存留下来的信件做再次的整理.从心态上说,我有些惧怕历史,我想对于历史的沉积做次有条不紊的检点与遗忘;从物质的意义上说,我期望今年毕业时少些折腾.

   上大学以来,至少收到了两千封信吧,在今天的清理之后,大约还剩下三四百封.我有些惘然,因为几乎每封来信我都有近千字的回信,而且有极大的数目的来信我的回信长达三四千字.我自身的历史是由那些信件构成的,销毁那些信件等于涂销我个人曾经的真实.我不是自恋者,但是对于构成自己的生命的所有文字都格外的怜惜.那些来信,有父母的,兄妹的,师长的,朋友的,同学的,朋友的同学的,同学的朋友的,陌生人的,我曾经爱过的人的,曾经爱过我的人的,我的学生的,那一切信件的意义在于对于我的过去的见证.我曾经说过,我选择哲学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自豪的,我其实是在报恩,因为那些见证了我的历史的人惠赐了我真实的生命,他们的哺育与宽容是我得以成长到今天的前提.但是今天,在这样的寂静的夜晚,我蜷缩在燕园的一间狭窄的房间里,拖出鼓鼓囊囊的信袋,一封一封的筛选,往事又开始萦绕在心头.

   高彩霆,我在上学之前就认识的朋友,他哥哥和我哥哥是同学兼好朋友,所以我们相识了,而且很快我们成了同班同学.我自小唯一的焦虑就是千方百计地设想如何在学习上赶超他.他不仅学习成绩好,字迹娟秀,而且文章写的漂亮,性情也很温和,几乎是当时我心目中的完人.我们一直同班到初三,他因为成绩太好而念中等师范,毕业之后回乡下做教师.我因为考试之时的玩劣而去了一所偏远地方的农村高中.高中三年,是和他的频繁通信唤起我对于文学的热爱和对于生活的热忱,后来也是他重新激发起我的自信,我终于从那所地狱般的高中逃了出来,进了一所最差的大学,而这在我们乡下已经是近乎创造奇迹了.我上大学后直到今天,我们的通信还在持续着.可惜高中的通信已经找不出了,现在留下来的是自大学以来的信件.我们在信里谈论文学,生活,诗歌,爱情,婚姻,学习,还有旧事与过去了的风景,一度他还充当我和家里的通讯员.我们的信来信去是我生命的自觉时代以来的唯一见证者.

   程丽琳是我爱过的第一个女孩子.我们当时共同参加一次保送考试,期图借此离开那所大学.后来,我离开了,她却继续留下.在共处的短短的三个月里,我发现自己已经十分倚赖她了.当然,我当时没有勇气下决心放弃保送的机会,我一生都不会为了爱情而牺牲自己的事业.最后离开的几天我和她寸步不离,但换来的是之后十多年的两地分隔,除了分开伊始第一年的鸿雁往来,之后居然杳无音信达十年之久.很多人就是这样,曾经在你的生命里划过很深的一道印痕,但是一旦离去,就如过眼烟云,似乎从未存在过.现在,我只有记忆和那二十来封信件,还告诉我我曾经如何在爱里疯狂与焦虑.

   佩佩,是阿真的妹妹,阿真是我一生的朋友.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我才真正和她相识,虽然之前我们见过好几次面,似乎没有什么交情,谈天也很隔膜.那个暑假我们留在一个以高温闻名的城市,她在做家教,我却在无所事事的闲逛.因为常常去看阿真,所以和佩佩也熟习了,然后一起游泳,出去躲在阳伞下吃刨冰,吃饭,乘凉,抱两床席子在学校图书馆门前的台阶上边看月亮边讲故事.我这个自诩有演讲天才的人那时似乎也只有做听众的份儿.喜欢听她口若悬河的侃侃而谈,喜欢她的声音与语速,喜欢看月亮的银辉照耀下她的俊俏的脸庞.我们常常是累了就躺下来斜靠在一起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来匆匆的抱着席子遛回宿舍.开学后,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学校,于是开始通信.我总是劝她考研,劝她做更有意义的事情,但是她的小女人趣味终究是我无法改变的.毕业后她去了广州,去之前,她说:我去了广州你就会忘了我的.我说:不会的.但是她是对的,自从她去了广州,我们的通信果然戛然而止,我如果不是这些信件的提醒,也早已忘了她了存在了!

程丽琳:我为什么保留这些人的信件(上)

   我把海燕的信和佑福的放在一起,因为他们已经是夫妻了.认识他们,因为我在他们就学的那所大学实习,而且海燕是我的老乡.我喜欢我身上的浓厚的传统趣味.海燕因为佑福喜欢哲学,而又知道我这个来实习的老乡是某著名大学的研究生,所以拉了佑福来和我相识.我很喜欢他们.他们身上没有任何现代人身上那股怪怪的气息,女的朴素贤惠单纯,男的好学勤奋执着.后来他们分别在不同的乡下中学教书.我们的通信从我实习完毕就开始了.佑福的字很漂亮,文章很好,但是信却很浮躁,几乎看不出什么文才.海燕的蝇头小字细细读来倒有异样的美.我们之间是无所不谈的,而且志趣上的相投,比手足之情还更为亲近.海燕的父母哥哥有些势利,对于没有权势财富,长的不好看,声音不够悦耳,又不会巧言令色的佑福很是不满意,佑福唯一的指望就是考上研究生.因为他报考的专业和我相似,于是辅导他成了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们相隔则通信,毗邻则聚首,一眨眼,已经七年了,佑福也在复旦快要研究生毕业了,他们的婚姻自然足够美满,我除了微笑之外,还何必多说什么呢!

   至于曹筱阳的信,我把它和张振明的放在一起.如果我现在说,我居然追了两年的曹筱阳,连我自己都要冷笑了.我只好说,我帮助过她.也许她认识我就是一场预谋,我只是不相信自己居然会有那么笨,没有戳穿这事实的真相.曹筱阳知道我是某大学的研究生,因为她也想报考那儿,于是找我帮忙,希望我能够为她打听些信息,找些资料什么的,我习惯性的一口应承下来,于是我们开始了通信.据说,很多人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找到女朋友的,借帮助人的名义行个人情感之私,而且据说,成功的实例多多.可惜我也掉进了这个老套,似乎因此有些喜欢这个小姑娘,而且对方似乎足够暧昧,让人难以割舍.我们的通信忽冷忽热,扑簌迷离,我这个纯情少男常常为此辗转反侧,但是帮助她的春秋大业却从来没有终止.后来,她如愿以偿地作了我们学校的研究生,我却依旧形影相吊,而且她上研究生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来找我要回了她的信件,我当时傻乎乎的还给了她.当几年之后我要索还我给她的上百封信件时,她说:不知道哪里去了!我苦笑着回来了.这次整理最为伟大的成果是发现我并没有完全把她的信还给她,还有十来封,这也算是她的不幸了.张振明是我的朋友,曾经和曹筱阳同班同学,后来一起来我们学校读研究生,而且我在其中出力不少.至于为什么要把她的信和振明的放在一起,因为我这位好兄弟后来告诉我他也暗恋过她很多年.我听了振明的自白后笑的几乎背过气去,以我之聪明,这么重要的事情我竟然没有觉察,而先前我无论和曹筱阳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会告诉他的.我的热烈的恋爱只不过证明了它是对于我的聪明的讽刺.年轻,实在是一场误会,实在是对于自以为是的教训,实在是成长的必要阶梯.我无法反抗宿命和生物性的因素.

   妹妹的书信是我保留的唯一的家信.在认识我的人当中,几乎没有人相信我有妹妹,因为我的身上没有任何兄长的影子.我的妹妹,以前我也从未在意过,直到她外出打工,承担了我大学学习费用的绝大部分.妹妹打工,我实在不放心,她的性格过于谦弱,体质也差,我们只要求她干轻活.在打工时节,她常常因为生病而中途回家,这更加重了我们的担心.妹妹的信常常字迹潦草,错别字连篇,但是那时却是我生活的希望,是我感觉到亲情的微薄的纽带.只有一次,妹妹爱上了一个男孩,而男孩却因为我不知道的理由离开了她,妹妹向我求救.我和男孩通了几回信,男孩彬彬有礼的回信了,但是拒绝妹妹的意思表达得很坚决.妹妹一段时间里心灰意冷,我总是愧疚在怀,觉得自己没有能够让她如意.

   俞爷爷是阿真的爷爷,佩佩的爷爷,他称呼我为如孙.爷爷喜欢我这个爱学问的男孩子,每次回家要我一定去看他,我们在一起当然是谈学问.爷爷年岁大了,话头多,我静静地听着.爷爷总是说了很多才停下来说:我知道你虽然不开口,心里是不赞成的.我只好微笑.爷爷有一次偷偷的告诉我说:如果现在是封建社会就好了,因为我这个做爷爷的就可以一手遮天,阿真就只能许配给你了!说完,哈哈大笑起来!阿真跟我说过同样的话,只是风情万种的看了我一眼,加了一句,说:好在现在不是旧社会!然后,我们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但是,我和爷爷的通信说的都是学术问题,当时主要讨论佛教的性质.现在看来,爷爷是对的,我错了.

   认识王丽纯属偶然.我在学校的读书协会做一个挂名的理事,唯一的收获是爱上了这个女孩子.她很漂亮,有些野性,也有些母性.但是她最让我感动的是陪我读了两年书.几乎每个早晨,在图书馆旁边的草坪,我们在绚烂的朝霞里一起晨读,晚上,我在固定的座位上自习,她总是默默的坐在旁边看自己的书.中途,我们稍微出去溜达一圈,说上几句闲话,然后继续看书.累了,倦了,就相互看上一眼.教室关灯后,我们在校园里随意的散步,听柔风与落叶嬉戏,看微雨里的秋虫.最后她去广州了,我觉得广州几乎是我的情感的克星,我们的一切都只是靠信件来维系,开始,似乎情意绵绵,逐渐,日益冷却,直到大约去年九月,她告诉我她的儿子出生了.

   开始,我毁了几封雅芬的书信,但是,快要一半的时候,念了其中一封的几句,心里陡然生出些许悲凉,剩下的都留下了.她和我相差太远,有一米七五的个头,而我,一米六才出头(估摸着都有点夸张),所以雅芬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有深深的觉悟与自卑感.我们上课时总爱坐在一起,并不说话,我知识拿了笔写各种文章给她看,然后运用我的特权与手段,借了各种书刊给她看.我喜欢她的漂亮,孤僻,冷傲与对于人世的的嘲讽,喜欢她那不标准的普通话的长长的尾音.我们也曾经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闹的不可开交,然后上课传小纸条道歉.我们也会在深夜跑出去喝酒,摇摇晃晃的回来,然后我坚持着要看她如何爬墙进宿舍的大门,她就耍赖不动,说不准我看她出丑的样子,最后毫无例外的是我妥协.因为我痛恨她不好好学习,也许是因为她一度和另外一个男孩子比较靠近,我大约有半年没有搭理她,她似乎很伤心了,而我依旧坚持我的自尊.毕业后我们天各一方,只有书信联系,而因为我当时心情的恶劣,终于中断了一切交往.(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