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的抓住宇宙的边沿
终于 我来到了这个世界
然而 我的来时正值你的离去
————佩羽乔
一
潮音寺的钟声在莱俊城的上空萦绕不去，就像一个美丽的梦在脑海中不停的回荡何宏成。夕阳的光晕染透了半边天，静躺在月河上的绮梦桥真像是一个绮丽的梦，黄包车夫和他的乘客，商贩和他们的骡马，女子师范的女学生以及潮音寺化缘的小沙弥都从这绮梦桥上不紧不慢的走过。
潮音寺和女子师范隔河相对，不过二者都与绮梦桥相去些距离何宏成。孟秋从龙华寺出来到女子师范和校长何聖鸣会晤并办理任教手续时是坐黄包车前往的，回时看见莱俊的黄昏如此美丽便要步行回寺。于是在这美丽的绮梦桥上添了一个着一袭白色长衫的才俊身影。
回寺用过斋后同住持去潮音寺的小别院燕语园吃茶何宏成。这位潮音寺的住持法名释梦与孟秋的父亲是故交，两人都曾是“保皇派” ，清帝退位后他归隐于此 。孟秋的父亲后来也是深居简出，不再过问政事。不过在孟秋的记忆里，父亲“保皇”但绝不保守，对他的教育也十分宽泛，孟秋承袭了父亲很多美好的东西，尤其是琴棋书画，真是样样精绝。他从英国剑桥大学留学归来，国内新文化运动势头正迅猛激烈，但他并没有成为弄潮儿。反而让他在这个有着五千年文明的古国流浪起来。 从回国到莱俊城谋事期间他已经四处流浪了五个年头。现在能不能安定得下来还很难说。好在父亲的这位故交给他引荐了女子师范的校长何聖鸣先生,使他能够有一个安定下来的因由。
二
“ 晓风寒，紫燕归未，南山霜雪依旧何宏成。但清芬何处？寻归去，巷陌草木寻常。唯玉兰冰心片片，无月 ， 凭谁寄得。”
三月的莱俊城正是白玉兰绽放的季节，但还是有漫天的雪花在风中舞动何宏成。孟秋从潮音寺出来撑起他从江南带来的油纸伞漫步在去往女子师范的路上，当他走上绮梦桥时，来往的人群中有一个穿着白色冬裙的女子也撑着伞正从桥的另一端走来。两人彼此都注意到了与众不同的对方，而相遇那一刹一个妙不可言的眼神和一个美不可言的微笑，让这美丽的绮梦桥更加绮丽如梦。
孟秋教授的科目是国语，这在新文化新思想势头日盛的当下，怎么授课是很难顺学者意的何宏成。这让很多教授国语的老师头疼。校长何聖鸣在这事上也颇为用心，而他之所以会留用孟秋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孟秋出生于国学世家，后又旅英伦留学归来，教授国语再合适不过了。
孟秋先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又点了花名册，其中只有一名叫何梦涵的学生去潮音寺给她的亡母做祭日祈福未到何宏成。第一堂课和他预料中的情形一样，同学们对他旅英伦留学这段经历很感兴趣，另外她们对时局也十分关注。经过这堂课，学生中间对这位年仅二十五岁的老师有这么几种评价；“他既有东方人的温文尔雅又有英国人的绅士和幽默”“他博学而敏于思”“他虽然从英伦留学归来，但前清的遗少之气颇多”“他人虽英俊但未必真有学问”。。。。。。当然不乏有春心萌动的女学生从此要望着月河问“此水几时休”并愿望“君心似我心”了。
三
孟秋来潮音寺里有些时日了，但对燕语园的故事还不知晓何宏成。不过现在他对燕语园的构建确已非常了解。桃花潭水，宁轩翠柳应是这园中春色。细雨荷芬，鸟语蝉鸣应是夏日之胜境。红叶黄花，落日金风应是秋之气象。冷月疏星，寒鸦白雪应是冬之概况。而宁轩上刻的“潭桃依旧春风意，燕子一去归无期”的偈子最惹人注意，引人深思。孟秋从步入园中之日起，每到宁轩必应眼下春色来揣度其中的意义。
今天是他在女子师范授课的第一天，上完课后应校长何聖鸣的邀请去了莱俊有名的茶楼紫云阁品茗何宏成。这位校长是位儒雅的长者，他与潮音寺的住持释梦是多年的朋友。两人在雅间坐了下来，此时黄梨木镂刻的百花窗正敞开着，像一幅名家画作的精致裱框。四季的灵变使这幅画永赋有未知的新意，不过月河上的绮梦桥以及半山上结跏而坐的潮音寺确是这幅画不变的主角。此时它所展现的是黄昏时分的图景，朦胧的春色流露着少女唇齿微启的神秘。“子语，你看”聖鸣示意性的将目光投向窗外。孟秋看了看窗外，莫名的笑了。他收回目光，发现聖鸣眼里盈满了泪水。“子语，你知道潮音寺宁轩上的偈子承载的故事吗”聖鸣老师望着孟秋问道。孟秋放下手中的茶杯欣喜的请求道“末学来莱俊城已有些时日，但对莱俊的故事却不甚了解，还望先生今日能解我心中疑惑”。“怎么，子语未曾问及释梦吗”。孟秋摇了摇头道“未曾”。聖鸣饮了一口茶，望着窗外，那些往昔的旧事都清晰的浮现在他的眼前。
四
在未建绮梦桥前，月河两岸住着的人家很少往来何宏成。终于有那么一天住在两岸的两个男女竟做起同一个梦；梦见河上有一座像虹一样美丽的桥，她（他）们常常在这座桥上相会。但突然有一天青年不再出现在那个女子的梦里。后来女子按族规给自己招了亲，而她向未来的爱人提的要求是为她在月河上造一座桥。于是一座美丽如虹的桥在爱的感召下架起了。当她走到月河对岸，发现有一座长满艾草的坟墓，坟墓的石碑上刻着他对她在梦里说过的话；生命因为有你变得绮丽如梦。她于是给那座美丽的桥起名绮梦。时光流走，生命的代谢不断改写着这里的一切。被延续下来的都是些绮丽的梦，人们终其一生都在追逐的梦。潮音寺宁轩上的偈子就是一位追梦人留下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潮音寺现在的住持释梦。
释梦，俗姓谭名燕字云舟何宏成。他与“戊戌六君子”谭嗣同同宗。他和孟秋一样，到莱俊城时正是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才俊。云舟和莱俊城何府的大少爷何聖鸣是很好的朋友 。何府在莱俊是豪门大户，有自己宗族的私塾。不过何家的私塾与别家的有些不同。私塾授课对象是全城未出阁的姑娘。而授课的内容有四书五经、女史、琴、棋、书、画、及女红。私塾规模已超出“私”的概念（这是莱俊女子师范的前身）。
前面说过，云舟乃谭嗣同的宗族兄弟何宏成。加上他也参与了维新改良之事。所以事败以后只能远离京兆，逃避清廷的缉拿。而聖鸣是他在东京留学时结交的好友，所以他直接来到莱俊投奔何府。为了避人耳目，聖鸣将破旧的潮音寺找人重新修整了一下，让云舟暂时安住其中。那寺中燕语园就是当时为聖鸣修建的。云舟曾听聖鸣提起何府的私塾,于寺中居住数日甚感无趣,便想借拜访何府之际为自己在私塾谋个事做。天随所愿，恰逢清明扫祭将至，有教琴的一位先生请了辞。这位先生是江苏人，来此已有数年，早有请辞归乡之意，何府也不好挽留，便给他封了赏银盘缠，由他归去。如今，云舟的自荐十分赶巧。何府的老人在见过他后，觉得他品行端正，就很高兴的聘了他。
五
清明将近，大地已生机勃然何宏成。云舟在回寺的途中走的很慢。他在感受奔命久矣后些许的平静与温暖。绮梦桥真美，他手扶着石栏由衷的感叹道。他在想，这座千年的古桥是否就是尊者阿难的化身。“我愿化为石桥，经历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惟愿此女子从此桥上过。”这个誓言唯美至死，让我们凡夫俗子心生畏惧。但命运的绳墨不会放过用这种方式来考量我们的人生。于是啊难顿悟成为尊者，世人沉沦仍旧是俗子凡夫。况且一个人一生岂止这一事的纠缠。就像这桥下的风浪一浪接着一浪，没有休止。在痛苦的挣扎中人生已近黄昏。想到黄昏，云舟收住了思绪。看看远近的人与物。他（它）们在微雨的黄昏是那么的祥和、静谧。他打开随身携带的伞，深深地吸了口混着泥土味儿的空气，身心舒展了许多。他该回寺了。他留意到除了他没人拒绝春雨的洗礼。正当他准备收伞时，他看见人流中有一个撑着伞，着白色裙裳的女子正从桥的对面走来。当他们擦肩而过时，相视一笑。这一笑很莫名。因为这笑很熟悉，人却不曾相识。我想大概人都在自己的心中预想过这样的笑，所以即使是两个从未见面的人，只要笑是对的，便不陌生。
六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云舟在私塾颇受欢迎何宏成。尤其是聖鸣的胞妹何宛静非常喜欢他这位比自己年长五岁的老师。宛静很聪颖，喜欢问许多让别的小姑娘觉得奇奇怪怪的问题。比如，男人为什么长胡子而女人不长，男人为什么可以娶很多老婆而女人只能侍一夫 ，为什么别的国家老欺负我们等诸如此类的问题。云舟总是很乐意作答。他总觉得那天在桥上遇见的女子就是这位可爱的何家小妹。“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潮音寺虽说所在位置海拔不高，但寺里的花总比城里的花开的晚些。于是，聖鸣总被宛静拉着一块儿到寺里的燕语园赏花。而云舟似乎知道他们要来，便在园中摆好琴，煮好茶等着。三人在园中时而抚琴击箸而歌，时而拂袖移步以舞。加之桃花满天燕语呢喃，真是趣味妙绝。
转眼三年过去了，宛静从一个小姑娘出脱成一个美丽娇俏的少女何宏成。她已到了待嫁的年龄。所以就不会再到私塾里上学了。不过她还是天天缠他哥哥让他带她去寺里让云舟给她教琴。
又到了山寺桃花盛开的季节何宏成。燕语园依旧有她三人的吟咏高歌及燕语琴鸣。不过接下来的一件事打破了这个绮丽的梦境。何府给宛静定了一门亲。准备在当年的冬至完婚。宛静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终身大事就这么被安排了。在她哥哥的帮助下她离家出走了，去了日本。这个事情来得太突然。她连和云舟道别的机会都没有。这是在秋季，燕语园被秋风染上了凄凉的色彩。燕子飞去了南国，要等到来年的春天才能回来。
宛静到了日本结识了鉴湖女侠秋瑾，并和她成为挚友何宏成。秋瑾被杀后，宛静继续为革命奔走。后来在一次起事中被叛徒出卖，死时年仅二十六岁。这时她离开莱俊已有七年之久。生前留有一女，就是前面提到过的何梦涵。这是她和同为革命党的何宏所生。何宏在宛静被捕后，便将女儿设法交托给了宛静的大哥聖鸣。然后全力营救宛静，但很不幸，他也被捕。两人最终都被杀害。
这对云舟来说是一个噩梦何宏成。他怎么也不敢想她会早自己而离开世界。这七年他站在她的对立面，为保皇而呼吁奔走。但当宛静死了，他才发现自己是那么的可悲。聖鸣把宛静最后的遗书给了云舟。遗书没有别的，就是一首她生前自制的曲子 《绮梦 》。
潭桃依旧春风意
燕子一去归无期
自从宛静离去，燕语园便燕去梁空了何宏成。云舟对着凌乱的桃花，冷冷的笑了。然后他完完整整的弹了这首《绮梦》。弹罢，他的心泪都碎了，碎了。
七
孟秋听聖鸣讲完，好像是做了回梦何宏成。而且这个梦异常的真切。他觉得绮梦桥上永远有一个女子在哪里，只为让你遇见。遇见后，绮丽的梦便有了开始。我常想有些人的一生或许在为某事某物做充分的证明。比如一个偈语、一首曲子亦或是风、花、雪、月。他们为其付诸了生命的全部，且无怨无悔。
孟秋回到寺里，寻着琴音来到燕语园中何宏成。他在释梦的琴音中感到了月河在月光下的静谧与安详，不过他还感到琴音中逝水不返的无奈。音声停了，孟秋走到释梦身前行了礼,然后坐了下来。“这是什么曲子，晚生从未听闻过”孟秋向释梦问道。释梦接过孟秋手中递来的茶杯微笑的答道“子语啊，这是贫僧自制的《月河》你当然不知了。这首曲子是在二十年前做的。但我从未在世人面前弹奏过。你父亲比武先生也精通音律，想来你也如此。不如你我合奏一曲以谢冰轮。”孟秋望了望当空的皓月，然后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埙向释梦应了声“好”。
夜像大地母亲的拥抱，不吝的向众生送上温暖何宏成。使众生疲惫的身躯得以休憩。孟秋倚着窗借着星光打量着这个在沉睡中的世界。
八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孟秋拖着病痛的身子颤颤巍巍的走进了潮音寺何宏成。寺里已经破败不堪，住持释梦早些年圆寂了，余下的僧人大都续发还俗了。孟秋强撑着身子走进燕语园，如他所料这里也是一片狼藉，到处贴着大字报和标语。他望着宁轩上已被涂抹不清的偈语，嘴角抖动着像是苦笑，接着老眼里溢出了浊泪。他在哪里待了许久才慢慢摇晃着走进自己久居的兰室。兰室里的书籍扔的满地都是，他收藏的字画也都毁坏无遗。他俯下身子把一盆倒地的君子兰搬起放在靠窗的一张三足凳上，然后把室内清扫了一遍。最后他喘着气在靠窗的椅子上躺了下来。森冷的寒风呼啸着，他把头侧过去才发现雪和夜幕都已降临。到了后半夜他醒了过来，但他全身已无知觉。那些早已逝去的人们都来向他致意。最后他又回到了绮梦桥，他依然那么年轻，就像是他第一次遇见梦涵时的情境。是的，梦涵正向他走来，这次他毫不犹豫的走过去抓住了梦涵的手······
三足凳上的那盆兰花开了，就在这雪夜何宏成。借着这兰花的清芬我祈愿白雪掩埋那些横陈的尸骨。让那些胜利者去欢庆他们的胜利吧。
2013年8月29日夜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