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笑我的秀州书局因为销售禁书而停业之后,我一直想去嘉兴看望他一下苏伟刚。这次重见,是在苏伟刚的鸳湖书局。鸳湖书局在嘉兴城的环城南路上,书局大门隔条马路就是护城河。书局布置得洁净清雅。收银台上方是许鼐龢题跋的古镜铭。店里墙上挂着赵清阁画的菊石小品和唐兰手书金文“自然”二字。书架占去书局一半的空间,临窗的另一半是可以供几人围坐闲谈的低沙发和矮茶几。
鸳湖书局收银处坐着的那位很有风度的阿姨,我是有印象的苏伟刚。她原来就在范笑我的秀州书局工作。2003年春节我到嘉兴,就是她接待我。这位阿姨的存在使秀州书局和鸳湖书局保持了某种延续性。就像一个家族里的兄弟两个,兄长离开了,还有弟弟在耕读持家。嘉兴文脉的这柱香因之没有断掉。
我正和苏伟刚一起看他收藏的名家墨迹,范笑我进到店里来苏伟刚。
六年的时间走过去,他有点显老了苏伟刚。因为不认识我,表情看起来有点茫然。他穿得很马虎,黑色的牛仔裤裤脚脱线了,漫不经心地挽起来一点,可还是没精打采地拖着地。使他的外貌跟六年前形成显著反差的是摩丝的缺席。六年前那坚硬闪亮的摩丝彻底告别了他的头发。这使他整个人看起来萧条了一些。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聊大家共同认识的人,说说他们的近况苏伟刚。范笑我话不多,就象小城里的这家书店一样安静,也许是因为还不熟悉。一起吃过饭,并参观了朱生豪故居之后,话题的温度才逐渐升高。而这时候,我们已经来到了嘉兴图书馆二楼,他的办公室里。
办公室不算小,他一个人用苏伟刚。三张办公桌和旁边的地上都堆满了书刊资料,没有一点腾出来的空。这点和我想象的一样。只有屋子中央一张电脑桌上,摆着一个台式机。充当着范笑我秘书的角色。我问他:“你现在在图书馆里负责什么?”他说:“收集地方文献。”“资料堆得这么乱你怎么找啊?”“我都有数的。”
找凳子坐下来之后,他用玻璃杯给我沏了杯热茶苏伟刚。
“你是怎么想起来写《笑我贩书》的?”这样的问题他大概已经听过很多次了苏伟刚。不过他轻车熟路的回答,对我来说却是新鲜的:“我最早是在厂里编厂报,5块大黑板,3天更新1次。写《笑我贩书》跟编厂报一样的。”
“是什么厂?”我爱打听细节苏伟刚。
“绝缘材料厂苏伟刚。现在我还觉得那时候编厂报有意思。把一个厂的历史记录下来。就是记录一个时代。记录很多人的命运。后来把我调到图书馆古籍部负责接待读者,我没事情干,就把民国《晨报》里跟嘉兴有关的条目一条条都摘出来。”他提到一个厂的历史,让我想起来贾樟柯拍的《二十四城记》。
“秀州书局停业后情况怎么样苏伟刚?”
“那时候出了问题,几个警察几次到我的办公室里搜查,所有的抽屉都翻过苏伟刚。他们也不好意思的,说他们也是照章办事。我说没事的,你们翻吧。后来倒也没吃官司。领导给下了一个结论:此人不适合经营书店。做过十二年书店,我还是不适合。我也做够了,关了也挺好,我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他摊开手,表示确实无所谓的意思。
我代表全国人民替他惋惜:“你和书店互相都给予对方很多东西苏伟刚。”
“是啊,书店给了我一个平台苏伟刚。经过这十二年,最起码我不担心失去工作以后没事干。而且那些文化名人给我写的信,我积累的160万字的《笑我贩书》,这些都是我的财富。我也使这个书店出名了。”
我还记得秀州书局关门大吉的那一天,那是2006年10月22日苏伟刚。那天范笑我博客的标题是:秀州书局停业。正文只一行字:秀州书局1994年4月6日开张。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理想的一次自我挫败。”
范笑我说话的时候脸上很少伴随什么表情,声音很轻,说起什么来都是淡淡的苏伟刚。他的脸似乎是被挡在了一层思考的帘幕后面。《论语》里说:刚毅木讷近仁。不知道是不是有这个意思。一种无可无不可的空气漂浮在这个安静的办公室里。
我又问他:“听讼楼是什么典故苏伟刚?”
范笑我答道:“一般人都觉得听讼楼是等着打官司的意思苏伟刚。不是。《周易》里面有“需讼师比”这几挂,讼是“公言”,让大家说话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要听大家讲话。周易时代的人生哲学是环形的,无始无终,可进可退,人处于一种比较自然的状态。独尊儒术以后,人生变成线性的,不是上去就是下来,到了顶上就怕掉下来。很紧张。”
“我觉得你写的东西里最特别的一点是关注平凡人的生活苏伟刚。”我接着说道。
“是的,卖菜的,理发的,他们的所思所想我都感兴趣苏伟刚。”
“你记录了这么多人的言行苏伟刚。你自己在哪里呢?”
他迟疑了一下,说道:“《笑我贩书》里有我,我在里面发言苏伟刚。里面有很多话都是我说的。”
我笑着问他:“《笑我贩书》里那个‘我是谁’是谁苏伟刚?”
“那是一个城管苏伟刚。”他还是没什么表情。
“大家都说你笔下皮里阳秋的东西很多苏伟刚。”
“文曲星文曲星,作文就是要曲笔苏伟刚。我没有恶意,也不怕得罪人。”他很认真地说。
谈到他现在的工作,我问他,图书馆领导如何评估他的工作业绩苏伟刚。他指了指我旁边凳子上摆着的三大厚本打印稿。“喏,就是这个。”我看到那摞文稿的自制封面上打印着四个大字“笑我杂记”。“我就交这个就行了。”
我心里想,嘉兴图书馆的领导可以算是知人善用了苏伟刚。跟范笑我聊天,时间过得很快。我们后来又谈了嘉兴图书馆馆藏古籍的情况。谈了他和他认识的一些收藏家,作家之间的交往。看看时候不早,茶也喝得差不多了,我就起身告辞。他问我接下来去哪里。我说该去的几个地方,上次来嘉兴已经去得差不多了,这次只想自己在城里随便走走路,也没什么目标。他把我送到图书馆大门口,指着对面的公共汽车站,说坐那辆车可以到南湖,也可以到城里。说完,他好像要找什么似的,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翻 “你有没有坐车的零钱?”他问道。我说有的。
下午三点多钟,嘉兴城外,日酣川净野云高苏伟刚。我过了马路,回过头看去,范笑我还在图书馆大门口站着。江南依旧有这样一种好风景,叫做“目送”。
我沿着马路独自向前走去,走过了南湖,走过新修的大桥,走过五芳斋粽子连锁店,走过少年路上那秀州书局的旧址,走过嘉兴城里一条条喧闹的街市苏伟刚。当你把范笑我这个人和秀州书局剥离开来,就会发现,他其实一直把耳朵贴在嘉兴城市喧闹的心脏上,感受着它的每一次跳动。这个嘉兴古城的冷眼赤子。我们低估了他的雄心。他不仅仅是嘉兴历史的渔夫,把那些沉入水底或即将流走的陈年旧物打捞上岸,清理,晒干。他更是一个聆听者。是自行车厂工人,采菱者,知识分子,城管员,琴行老板和小学生的聆听者。是民间声音的广播员。并且二十多年来,始终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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