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密·苏词·陈词
这首词同《沁园春·雪》、《沁园春·长沙》以至毛所有长调一样,显出一个弱点,便是词意密度太稀苏组词。
一首词的句数字数是固定的,即便偶加衬字,只等于兔子长条小尾巴,不改变大局面苏组词。在有限的篇幅里,安放多少意义、事象、词藻,每个作家不会尽同。词意的密集度也是构成风格的一个要素,作家们当然有权自主。不过,他们之间的悬殊也不会大得没止境。像世间一切事物,自由总是有限制、限度的,彻底的无政府主义不适合人类社会,也同样不适合别的场合。形式本身对密度有天然的可能性限制,你没法超越;文艺传统和阅读习惯也会培养大致的密度范围,过于轻视它们,作品便自己把自己贬出这个形式之外,等于自动出局、弃权,大家也不把你当正主儿待。作家可能不会清醒地选择什么样的密度,不过,他的写作经过他的阅读浸润、为阅读所栽培,传统下意识地潜蛰在他的艺术感觉里,趁他不知觉间从笔下溜到纸上,两个作家之间密度相隔因而不会太远。尽管如此,词还是提供了相当大的空间,满足作家不同的密度倾向,也让读者可以比较、评判他们。词意太疏或太密,都不见得讨读者的喜欢。要把词写得密挤浓酽,势必把每个字眼一当十用,榨得它精疲力竭,文字省之又省,很可能导致晦涩难解;读者也受到过于沉重的压迫,喘不过气来,读得几句,便生倦怠。词意太疏,又容易显得肤廓、空洞、轻飘,读者觉得太没压力,不过瘾。读者是顶难侍奉的,我们乡里有个俗话,讲小媳妇难当婆婆的意:“冬瓜没刮皮怪没刮得皮,茄子刮了皮又怪刮了皮。”读者就像这么一位刁婆婆——不过,冬瓜本该刮皮,茄子本不该刮皮,这位刁婆婆怪得有理,作者也埋怨不得。毛不爱用词藻来涂脂抹粉,也不爱用众多的物象来刻划一个主要意思,他意义的稀薄因而没有别的手段稍加补救,好比秃子连帽子也不戴一顶的,愈显得突出。古代大家里,苏东坡要算词意稀疏的一位,他有风格“疏快”、“俊快”的一面,便与词意不壅塞直接相关。可是,把他的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跟毛这首《念奴娇·昆仑》比较,前者还显得密集许多——我们得提到,《赤壁怀古》在苏词里决非密集之作,免得占毛的便宜。如果不说《赤壁怀古》偏于疏,至少得讲它持中庸之道,保有苏词的正常密度。这首词人人能诵,我还是不厌其烦抄一遍,便于对照: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组词。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毛词的首韵跟苏相当,气概也相类苏组词。第二韵苏指出赤壁的位置,讲明是“三国周郎”的赤壁,还特别交待自己是听别人讲的——因为东坡凭吊的地方实际并非周瑜火烧的那个赤壁,不过苏要借题目做文章,少不得张冠李戴、指鹿为马了。苏有三个意思,毛只“玉龙飞起、搅寒了天”两个意思。第三韵又相当。第四韵毛只一意,可缩为“功罪谁与评说”;苏讲“江山如画”,然后想起从前在江山里活动的豪杰,有两个意思。虽然“豪杰”指三国火攻那一战的“人物”,不完全等同于首句概述的“千古”以来给“浪淘尽”的“人物”,我们终觉这两句稍稍重复,把词意冲淡了些。权且认为下片首韵大家扯平。次韵苏写了衣着、谈笑、灭敌三意,还把“灰”和“烟”两个物象来刻划火烧之状。毛的“倚天、抽剑”恐怕只能算一个意思,甚至“拿剑裁山”整个地要算为一意,就算他共写了两意罢——这里有个阅读里不引起注意的细微末节,像“倚天抽剑”这样的烂熟语,我们一滑便过,不会细致地感到它有两个动作。我们对这些熟语的理解早已完成,这时只消从库存里提出大意,小节懒得再加理会。这是语言磨损的一个例子。又如成语常有很曲折的故事、繁杂的结构,但是,我们对成语总是囫囵理解的,从不注意它自身的复杂性。熟语比方熟人,我们只瞥一眼,便了然于心;不比生人,我们自然而然地把他用心打量、估量,揣想他的个性意图,以便决定如何跟他交道。磨损的语言也可以修复。“焦头烂额”常用来形容忙乱,我们见了这词汇只知它意指忙乱,而没心思细辨它所用的事象:“头焦”了、“额烂”了。只消添加一点儿小引子,比如写作:“忙得就像失了火,否则他们不会给烧得那样焦头烂额”;由于失火的比方勾连“焦头、烂额”的模样,这个熟语已经尘封的意义立即拂拭出来,沉睡的事象也惊醒过来,使我们注意到它形容忙乱其实很形象。这也好比一个容貌久已不被注意的熟人,有一天忽的穿件新衣,刺激得我把他的长相重新端详。苏东坡这首词里也有讲火的一个词:“灰飞烟灭”。不知道东坡之前这个词是否也已成为汉语里的熟人,专用来指“消失”;假使它也滥熟了,那么东坡这句也算得修复,他把它来描摹火攻之状,虚用的重作为实用,变虚的意义重又着实,好比老人返老还童,再次风度翩翩,精神可爱了。前边所举李贺的“踏天磨刀割紫云”也包含“倚天抽剑”的修复,换倚为踏,换剑为刀,不但抽而且磨,都惹得我们回过头来细细理解已经钝掉的那个常语。久用而贬值、熟视而无睹的意义重新放光了。毛对“倚天抽剑”的修复不在这一韵里,而在下一韵里,要到他把山做人情送礼时,倚天剑这整个意象才由旧人摇身一变而为新秀;他一直没有修复倚、抽那些具体动作,只把整个意象激活了,他也不须修复具体动作,便可完成他的词意;他倘真盯着近视眼去修补那么小的细节,我们还觉得跟他大气的作派不顶配——我们接着便看毛的下一韵。毛的三次“遗赠”,基本上只是一个意思的举一反三,远远敌不过东坡的“神游、笑我多情、早生华发”。毛的末韵里,“太平世界”可以删去,只是环球的重复;苏的末韵出来两个意思。
毛的《沁园春·雪》与辛弃疾的《沁园春·筑偃湖未成》结构很相似苏组词。辛词道:
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苏组词。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我觉其间,深雄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新堤路、问偃湖何日,烟水濛濛?
毛第一韵里,“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近乎重复,“风光”两字也几乎可以点繁;辛有三意,“万马”虽是比喻,同样提供了形象苏组词。第二韵毛极相似地写了长城、大河的景观;辛湍直下而珠倒溅,桥横截象月初缺,还重叠地把“弓”来形容月,提供了四意五象。接下来,毛照旧写雪景,辛词转到人事,意思也比毛曲折。再下来毛还在概写雪景,有两个意思,辛出来三意。下片开头那韵,毛花一句重复上片结句,辛有词藻极密的两个意思。下边两韵,两家处理得非常相似。毛花四句写重复的一个意思,再三句差不多还是那个意思;辛前四句拿谢家磊落、相如雍容描摹了山给人的两个侧面的感受,再把太史公写山的另一副面目。两人所写同样的像点鬼簿,专抄古人的名字,可是效果迥然不同。倘把辛的《沁园春·将止酒》来比,毛照样吃大亏。也无妨把苏的《沁园春·孤馆灯青》比毛的《雪》、辛的《念奴娇·野棠花落》比《昆仑》,结果没有两样。
相对说来,毛《贺新郎·读史》词意较密苏组词。但也还掉在苏辛后头。陈其年曾与朱竹垞合刊《朱陈村词》;豪放派那三家村里,毛还没进过“陈家”。我下边把陈其年的名作《贺新郎·纤夫词》跟毛的《贺新郎·读史》并抄在一起,算给他们做个介绍;耐得细烦的读者无妨听听他们的交谈,自己比较一下。毛词:
人猿相揖别苏组词。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几时猜得?不过几千寒热。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屩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歌未竟,东方白。
陈词:
战舰排江口苏组词。正天边、真王拜印,蛟螭蟠钮。征发棹船郎十万,列郡风驰雨骤。叹闾左、骚然鸡狗。里正前团催后保,尽累累锁系空仓后。捽头去,敢摇手?○○稻花恰称霜天秀。有丁男、临歧诀绝,草间病妇。“此去三江牵百丈,雪浪排樯夜吼。背耐得、土牛鞭否?”“好倚后园枫树下,向丛祠亟请巫浇酒。神佑我、归田亩。”
我不再把两词一句一句对比着给他们算细账,那好像打扑克似的,你压我一手,我压你一手,未免机械繁琐苏组词。无妨换个方向看看密度问题。陈词记录了征牵夫那整个事件,包括朝廷出兵、诸王受印的大局,战舰待发、巷闾骚乱的情形,牵夫被抓的安顿、表情,夫妇告别的场面、对话,甚至时季也没遗漏。同时包括想象里拉纤的状况、挨打的滋味,以至家人向神灵的祈祷——这是透过对话转告出来的。事情的全景、事件的背景、以及事后的前景都一并收纳,真是俗语所谓“头发胡子一把抓”,或者贪官纳贿,不分巨细统吃的。词的题材上承杜甫三吏三别的传统,用笔着力刻划,这也是杜韩一脉的强项。《贺新郎》一个词调共一百十六字,杜甫那六首诗只一首短于它,一百字,其余都有百五六十字。杜诗往往只取一个人、一个点、一个侧面,他细嚼慢咽,不学陈其年饕餮鬼似的来者不拒——因为这太难了。韩愈刻划景物时爱用比,这词全是毛所不喜的赋法,与杜甫更为接近。词最大的特点是,提供了层出不穷的精彩细节和画面——这正是它极其可味、可贵、甚至可畏的地方。它细节画面的密度,比得三吏三别像害了贫血症。词要写那样繁多的侧面,居然犟头不用概括,非挽硬弓、驯烈马,偏用细节来个现代战争里的地毯式轰炸——我想有创作经验的作家看了,定会挢舌不下。无妨细看这里边的画面。朝廷出兵,只是副笔,本可写意地带过;他写得细致到拜的印,甚而印上边的饰物——“蛟螭蟠”屈。里正催捉,连“鸡狗”他也不放过。捉了便罢,他还要讲明是锁在“仓后”。挨捉的动作,“捽头”是旁人看得到的,不敢“摇手”只是作家对纤夫心理的估计,他不甘心留在虚幻的心理里,非借手的动作把心理变为画面。以后受苦的情状,什么“心摧泪如雨”呀等等套话便可凑数,他不肯,具体到“背”挨“土牛鞭”打,真是一点儿不含糊。求神的时候,得“请巫”,巫得“浇酒”,这些丁男都嘱咐到了,连“祠”所在地“后园枫树下”,作家也摄出来,置诸纸上——这样唠叨的嘱咐,同时正活画出生离死别时人物的恋恋心理。写法这样地细密,作家那支生花笔,等于女人那支绣花针了。“摇手、锁系空仓、土牛鞭打、巫浇酒、神佑归田”这些顶真切的典型细节,旧体诗词里很少用到,他写来毫不费力。词和格律诗的句数、字数、平仄有限定,要它们来做这项工作,比古体诗尤其吃力。陈写得这样眼见、耳闻、心想的逼真地步,就我短浅的见识,还不曾遇到,无论在陈之前还是之后;这首词叫我想起现代的小说,还得是好小说——也许我的感觉有点儿夸张。词的劲力全使在细节画面上,作者没打算正式发感叹,只见缝插针,几乎不费篇幅地夹进个“叹”字。细节和画面引起的密度往往要比概括、感叹、议论大得多。我顺手牵羊,举陈词里一个本地风光的例子:“稻花恰称霜天秀。有丁男、临歧诀绝,草间病妇。”表面看来,它像只讲了作别的情节和时间。可是,“丁”男跟“病”妇相对举,“丁”男是能干活的,“病”妇不能,而分别恰在“稻”穗扬“花”的时候,可想病妇没法收割。“草间”像只顺笔写出作别在路草边。不过,草间也指“偷活”。吴梅村是陈年代相接的先辈——他们好像还有交往,不过这点我记不清了——吴的《贺新郎·病中有感》便在同一位置讲“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陈词里不能收割的病妇能偷活几天,作者打了个问号,只是用间谍的隐形墨水打的,打在文字的背面。我自己阅读的感受,毛所不喜的赋法,在较实的程度上包涵的内容比“比兴”可以大得多;比兴的含意在较虚的程度上、与读者个人经验和思想有关的点面上,可能引发的想象是赋无法相比拟的;但是在具体内容的密度上,赋写出的细节画面能留下好些空白,由你来补充,这个补充不会出现理解自由那一类的歧义。我举出陈的这首词,一来为了见出毛的风格,毛不会用赋法这样来刻画。二来呢,也想看看,在词的传统里,密度可能达到多大;它可以做个感觉上的座标,便于了解在实际的阅读里,我所讲毛的词意稀薄,到底是个什么感受。有些高头讲章似的理论,放在口里谈论起来震得人耳聋,写在纸上也吓得人身子变矮,只想向它叩头。我近视浅见,对它们没有偏嗜,我只巴望有那样的理论,它的形式未必衣冠楚楚,可是,它渗入自然的心理里,融为写者的写作感觉、读者的阅读感受。
毛的《贺新郎·读史》里,“为问几时猜得”一句,没能增加意义,也无补于风致,不妨点去苏组词。下片开头十八字只讲读了没有收获,也有点儿浪费。他《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三组几乎同意,简直像古人讥笑作文累赘的“久矣夫,非一日矣。”他知道一万年太久、光阴迫促,可是写起词来不怎么节俭自己和读者的光阴。我不必再举,因为我浪费读者光阴的劲头早胜过毛了。在其它稍有名的作家那里,我们看不到像毛这样疏薄的词意。我读毛词时,老觉得它特别短,疑心他漏掉了句子,细看才明白,由于词意贫瘠的缘故。
《昆仑》和《雪》大气包举,一下子把读者的吸引力夺走了,这个毛病因此蒙哄得过苏组词。我们更留意到,两首词的下片结构如出一辙,仿佛双生。《昆仑》下片起头,把“不要这多雪”承上,把“不要这高”启下,然后通篇只是“不要这高”的生发。《雪》把“江山如此多娇”重述上片,把“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引下文,下文也只是它的引申。不过,《昆仑》里“不要”这个词的语气上包含对上片的整个转折;借助这个转折,词从上片那个对昆仑作描写、评价的意义群落,转换到另一个意义群落:在想象里把昆仑裁开赠送。《雪》只由“江山多娇”引出“英雄折腰”,同样做了转移,但是,语气上没拐什么弯;它的转折在“惜”字。接下来,两词相同地用极大的篇幅、极疏的词意横跨两韵。“惜”字总领两韵七句,末韵把“惜”字暗含的目的亮出来,只是“稍逊、只识”的逻辑推衍,水到渠成;《昆仑》的末韵,也只是裁山赠山的事理固然,果随因至;两个结句都不含转折。毛写词像汽车走笔直的下坡路,一泻无余,而不像走盘山公路那样左盘右扭、跌宕起伏。他整个下片,基本上只是一个意思的顺承生发,一群意思实际差不多便是一个意思,这便没法作转,否则这个意思会自打嘴巴。转折当然也可看作下句打上句的嘴巴,不过,那是一个意思打另一个意思的嘴巴。毛词意过稀,一首词能容纳的意思太少,本钱不够,便想转也转不了几下。转折是造成顿挫沉郁风格的主要艺术手段,毛词很少能引起人品味甚至回味,就源于他没有充足的意思作转,他的意思不含转折的特性。他情感高朗而不深沉,他乐观而不悲观。乐观一个倾向的感情趋于发散,像气体结不成块,随时上逸;悒郁一个倾向的感情趋于沉凝,像水顺势向下聚落。发散便一泻无余,沉凝的东西会百转无尽。我们常说“回肠九折”,贴切地描摹出向下的那个心理特征;毛那一路的情感也许便近乎另一句粗鄙的俚语:“直肠子通屁眼”——大概有人会觉得我用词不恭,可是毛想当不会怪我,他自己在《念奴娇·鸟儿问答》不就说么:“不须放屁”——遗气也不过就是“直肠子”里一泻无余的一股气体罢了。毛情感的性质不利于作转折,他的风格也便跟沉郁顿挫隔膜,巴望他给人以余味,那只表明你知人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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