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爱情
第一章
1
世界上的好多事是说不清的,不经意之间就已经发生关雨。有人说这是命运,冥冥中早已安排:这虽然是不负责任的说法,却往往被人们所接受。人们宁愿相信命运,也不相信自己对命运的选择。对与错,本来就没人说得清。
王子清就时常在想,自己的婚姻究竟是对还是错关雨。
这一个疑念不是最近才有的关雨。许多年前,孩子刚刚出世不久,夫妻为一点小事又大吵一通,王子清抱着襁褓中的孩子,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对与错的疑念就涌上心头。这样的疑念在以后的日子里时不时地还会冒出来,在心头翻滚一番。
王子清已经三十五了关雨。眨眼间已是十年。十年时间对于人的一生来说并不算是很长,可对于人的感情来说,却决不会很短。无论这十年是怎样的十年,感情终究是在的。这也是王子清始终在对与错之间徘徊,却始终不肯划一个句号的原因。好多事,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老天都说不清的事,平凡的人又哪说得清呢?
这一天吵完架之后,王子清把书房的门重重地关上,坐在椅子上生闷气关雨。说是闷气,是真的很闷:胸口闷得隐隐地发疼。王子清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毛病的,总之,是在与关雨春相识之后。有时候,胸闷得厉害,整个人就会晕厥过去: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关雨春才会做些许的让步。王子清想,关雨春对自己终究是在乎的。这样的在乎,两个一直吵架的人才最终走到了一起。也许,这就是命运吧。命运安排好了,不管是怎样的故事,终究会按部就班地发生。
关雨春没有敲门关雨。敲门的是孩子。“老爸。”孩子稚嫩的声音轻轻磕击着本来已经很闷的胸口。王子清没有应答。孩子继续敲门:“老爸,我要吃肯德鸡。” 关雨春冷笑着说:“你老爸不理你了,不要你了,你还叫什么叫。”
王子清心想:“又是跟以往一样,在孩子面前说我坏话关雨。”直起身来,开门把孩子抱起,却看也不看关雨春一眼。“老爸带你出去。”王子清说。孩子说:“老妈也去。”王子清斜着眼睛,冷笑道:“就老爸带你去。” 孩子也怯怯地看一眼关雨春,叫道:“老妈……” 关雨春怒道:“叫什么叫,你老妈又没死。”王子清冷冷道:“请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这些话。” 话也不想多说,抱起孩子就出了门。“凭什么每一次吵架都要我低声下气地认错。”王子清胸口还是觉得很闷。
等到了肯德鸡,买好一份儿童套餐,在孩子对面坐下,看着孩子灿烂的笑脸,王子清才觉舒服了些关雨。
“小虾米关雨。”王子清问,“吃好肯德鸡我们到哪儿去玩啊?”
孩子的小名叫小虾米关雨。平日夫妻和好的时候,王子清时常慨叹,说:“我还有好多名字没用呢,要是再生几个多好啊。小虾米、小螃蟹、小鱼儿……”“小鱼儿”是影视剧中用得泛滥了的一个名字,不过,要是真的多生几个孩子,与“小虾米”、“小螃蟹”绝对是天生的兄弟姊妹的名字。
小虾米说:“我想买辆赛车关雨。”小虾米这个学期参加了学校的航模班。本来,一年级的时候,小虾米就报名想参加航模班的;可航模班的辅导老师嫌他年级小,怕听不懂。一年很快就过去了,小虾米在二年级刚刚开学的时候就如愿以偿。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王子清与关雨春倒是惊人的一致:不强求孩子去学什么。孩子喜欢学什么就学什么。
航模班教孩子们自己装配飞机、赛车和船关雨。小虾米本来就喜欢这些,到现在,家里就更是堆满了这些:有的,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剩下残骸了。
小虾米说的赛车,是只有零件而需要自己装配的那种关雨。最开始的时候,小虾米不会装,就缠着关雨春。关雨春问:“为什么不去找你老爸?”小虾米说:“ 老妈心灵手巧,老爸不行。”关雨春大笑。说真的,关雨春确实也是心灵手巧,能够把赛车准确无误地装配起来。王子清也试图着去帮孩子,可到最后总是头昏眼花,不得不弃甲投降。关雨春说:“你不是不会,是偷懒,是要上网去泡MM。”说这些话的时候,关雨春总是似笑非笑半真半假。王子清喜欢上网是不错,可是天地良心,上网可没泡MM,连这样的念头也不曾有。
王子清微微地笑着,看小虾米啃着鸡翅关雨。看孩子吃比自己吃可要有味道得多。对孩子,王子清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掏出来。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什么都是真的,老婆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孩子是真的。”王子清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就大有同感。
“吃完我们就去买关雨。”王子清问,“要多少钱啊?”
“可能要二十多块吧,也可能只有十几块关雨。”小虾米懂事地说。对于太贵的玩具,小虾米都不会缠着一定要的。家里的玩具虽然很多,值钱的却没有几件。对小虾米来说,上百元的赛车与街头小摊买来的两三元的塑料赛车,都是一样的快乐。
“好,我们吃完就去买关雨。还要什么?”王子清问。问这些的时候,王子清心头已是一片温馨。“不要了。”小虾米说。一边说着,一边把剩下的一只鸡翅推给王子清,说:“吃不下了,老爸。”王子清笑道:“小虾米吃不下,老爸吃得下。”每一次带着孩子到肯德鸡来,王子清都只舍得买一份儿童套餐给孩子,自己连份饮料也不肯叫。奢侈的时候也有,就是一家三口都来的时候。对于花钱,关雨春一直都比王子清大气。
从肯德鸡出来,王子清又要把小虾米抱起关雨。小虾米不肯,说:“被人家看见要笑话的。”王子清笑道:“那你小时候怎么要老爸抱?”王子清至今还记得当年到南通去玩,把五岁的小虾米从狼山脚下直背到狼山山顶。那一年天气正热,热得一点点风也会叫人觉得奢侈。小虾米不高兴地说:“那是我小时候嘛。”王子清依旧笑着:“呵呵,那你今年贵庚啊?”平时在家,父子俩也常开这样的玩笑,小虾米自也知道这“贵庚”的意思。小虾米说:“我已经是二年级的小学生了。”王子清大笑。
2
买好赛车以后,一出门,小虾米就伸着小嘴来亲王子清关雨。“亲个嘴儿,老爸。”小虾米开心地说。王子清也很开心。吵架的阴霾至少在现在是消失了。“现在到哪儿去玩?”王子清问。小虾米说:“我要回家了。”王子清不想这么早回去。他知道,现在回去,和妻子相对无言只剩尴尬的了:除非他肯低声下气地认错。王子清不想认错。说不清为什么,从小到大,王子清都不喜欢认错。即使错了,也不肯认。小时候,也不知道是为了一件什么事,被母亲打得死去活来——这是母亲第一次痛打也是最后一次——也不肯认错。在王子清看来,认错是一件相当痛苦的事情,无论对谁都是。王子清说:“再玩一会儿吧。”小虾米不肯,说:“我要回去,要回去装赛车。”小虾米把赛车紧抓在手上。王子清苦笑,知道自己儿子的执拗不亚于自己,而在与儿子的争斗中,他又永远是心甘情愿的失败者,于是便也不再争,说:“那么,我们就回家吧。”回家经过菜市场的时候,顺便进去买了一块猪头肉。猪头肉是极为大众化的熟食,是上不得台面的,而且,一块肉中,肥的要占据大半,瘦的只有一点点;如果运气不好的话,瘦的就可以说是零星的了。好在几年前买猪头肉的时候,发现一个小学同学在店里;从此,到这家卤食店买的猪头肉品质就大有提升了。王子清喜欢吃猪头肉。虽然,每一次都吃不来多少,可就是喜欢吃;不仅王子清喜欢吃,小虾米也喜欢吃。小虾米喜欢吃之后,每一次的猪头肉,瘦的基本归他,肥的归王子清。会吃的人都知道,猪头肉最好吃的部分其实就是肥的,尤其是猪皮……对王子清来说,这不是自嘲:儿子吃的时候,是他最为开心的时候,无论是吃什么。
回到家,小虾米迫不及待地就拆包装,喊老妈出来和他一起装配赛车关雨。王子清到厨房去拿碗装猪头肉。进入厨房,才发现灶台上已有一大碗肥肥的闪着亮光的猪头肉,不由一愣,然后心头一阵激荡。十年夫妻,关雨春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关雨春时常说:“猪头肉不好,容易发胖。你看你现在多胖。年纪大了,会有好多毛病的。”可每一次都不会阻止王子清去买。如果王子清好长时间没买来吃的时候,关雨春便会自己在下班的时候带回来。一个人的嗜好,无论是对还是错,总应该尊重的。如果以各色各样的理由来剥夺一个人的时候,就等于是无视于一个人的痛苦。
关雨春趴在房间里擦着地板关雨。听小虾米喊她,匆匆地洗了下手,就和小虾米一起坐在饭桌旁,开始按照图纸来装配赛车了。小虾米不失时机地赞道:“老妈就是心灵手巧。”关雨春在儿子的小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晚上吃什么?”王子清讪讪地问关雨。“随便!”关雨春和小虾米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说罢,大家忍不住都笑了起来。没有谁道歉,没有谁认错,这笑声就算是夫妻和好了罢。心照不宣的,夫妻俩都不提先前吵架的事。虽然不提,王子清心里却总还是疙疙瘩瘩的。王子清性格内向,这样的疙疙瘩瘩只在心里,是不会说出来的。王子清总喜欢别人尤其是关雨春能够知道自己的心情,可关雨春却时常不知道。
吃过晚饭,小虾米开始做作业了关雨。关雨春一边看《故事会》一边陪在儿子的身边督促。小虾米做作业的兴趣远不如他对装配赛车的。关雨春嘟哝着:“有文化的不教儿子,倒叫我这没文化的来教儿子。”王子清知道这是在说他,就当作没听见一样,自己去泡了杯咖啡,然后进书房,坐在了电脑前。泡咖啡前打开电脑,泡好咖啡,电脑已经启动好了。声音是关着的。不是王子清不喜欢声音,而是王子清不想声音影响到儿子的做作业。
王子清上网了关雨。
3
有人说,网络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也有人说,网络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关雨。无论是怎样的说法,王子清都明白,自己这一生是离不开网络的了。也曾经尝试着戒网,结果却比戒烟戒牌还难受。烟可以戒下来,当年说不抽就不抽,到现在也没抽;牌也可以戒下来,当年打牌是每日没夜的,一次在牌桌上正打得起劲,忽地觉得打牌浪费时间,没意思,就把手上的牌扔了下来,从此,就再也没有摸过牌。可戒网不同。总之,是戒不下来。“我为什么要戒呢?”王子清这样问自己。在网上可以认识好多朋友,认识好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在网上,可以把自己的文字发出去,无论是成熟还是不成熟,总有几个人会去看。批评或赞叹都是正常的,怕的是没人理睬。王子清自小喜欢文字。王子清不说文学,而说文字。文学是神圣的。文字则是谁都可以玩。在网络上,有的是玩文字的人。第一次把自己的文字贴到网络上的时候,王子清甚至幻想过“一举成名天下知”;后来才知道,像他这样玩文字的,在网络上可以用“汗牛充栋”来形容。
王子清点开ADSL,很快就到了网络上关雨。对王子清来说,网络是别样的世界。只有在这上面,王子清才觉得自己是自己,才觉得自由。王子清也时常在想:“究竟是网络欺骗了我还是我欺骗了网络。”他使用“欺骗”这两个字。生活中,遇到的“欺骗”已经太多太多。
看帖、回帖,很迅速的关雨。现在,混在网络的王子清在小圈子里还有些名气,做了几个论坛的斑竹。最开始做斑竹的时候,是异常的兴奋;这样的兴奋是王子清明白,何以他的同事们是那么热衷于往上爬,谋个一官半职的,即使是助理也好。到做斑竹做久了,才明白做斑竹到底不同于做官,是没有任何收益的。如果做官也像做斑竹一样,没有任何的收益,大约就没人愿意做官了。
既然做了斑竹,就要看帖、回帖关雨。王子清回帖很快,大半个小时,几乎把所有的新帖都回了一遍。王子清心想:“灌水谁不会啊。”王子清做斑竹的原则就是“多灌水,不拍砖,少得罪人”。网人的记仇与生活是一样的。
看帖、回帖之后,王子清才想到,自己已好久没玩文字了关雨。网上玩文字的都有着神圣的梦,这样神圣的梦可以用一句诗来形容:“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王子清不好说没有这样的梦,虽然,对这样的梦也时常报以冷眼。“该写点东西了。”王子清心想。王子清玩过各色各样的文字。小说、杂文、新诗、旧体诗词,甚至还有相声、剧本,只可惜,都没有玩出什么名堂来。这就像出海打鱼一样,一网撒下去,想什么鱼都打到,结果活奔乱跳的,都只是些小鱼小虾米。在玩文字上,王子清觉得自己就像儿子的名字一样,只是“小虾米”。然而,那诱人的神圣的梦终究还在。梦是给人以信心的。无梦的人生是绝望的人生。王子清相信这些说法。
打开记事本,想写些什么,可呆坐了好久,却什么也写不出来关雨。想再去浏览一些网页,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来。兴趣就像骗子一样,忽然就来忽然就再也遇不见。王子清曾经疯狂地玩过《三国志》,一个小小的4K左右的《三国志4》,竟然玩了大半年。然而,一个晚上,刚刚又开始一个剧本,选择自己做君主的时候,忽然就说不出的厌倦,毫不犹豫的,把《三国志4》就从硬盘中删除了。删除的不仅是游戏,还有一段记忆。游戏的时候,王子清率领的是妻子、儿子,艰苦卓绝,而最终一统天下。新武将登陆的时候,王子清除了自己的名字,首先想到的便是妻子,然后才是儿子。游戏删除了。因为厌了,倦了。可过一段时间之后,这个游戏可能又出现在硬盘中。就像生活,不断的厌倦,不断地重复。
王子清没有开QQ关雨。最开始的时候,也曾经热衷于QQ,没多久就厌倦了。对于生活,王子清好像也是一样的频频厌倦。为什么生活总是不能够那么地吸引人呢?或许,这也正是网民不断增加的原因吧。
论坛上闪出有短信的信号关雨。
王子清没有看短信,而是鼠标下点,把电脑给关了关雨。
4
几年前,王子清就一个人睡在书房了关雨。说是书房,其实应该是小虾米的房间。几年前,小虾米要和妈妈睡,三个人睡一张床比较拥挤,而王子清那时正迷上上网,于是,就搬到了书房一个人睡。眨眼间,几年就已经过去了。不知道是不是与妻子分床睡的原因,总之,这几年吵架比先前是要多得多了。在王子清看来,本不应该吵架的原因,结果都会成为关雨春发火的导火索。有人说,女人就是喜欢发火的;也有人说,男人就应该让着女人,据说,这叫做风度。王子清想:“如果真是这样,普天下就没有吵架的夫妻,也就没有离婚之说了。”王子清不敢去想离婚的事,离婚的念头却时不时地来撞击一下。许多年来,这样的念头在每一次的吵架之后都会悄悄而来。
从书房出来,就听到关雨春愤怒的声音关雨。“你怎么回事?这么简单的题目也错?”关雨春冲着小虾米发火。小虾米说:“老师没教过。”关雨春怒道:“老师没教过就应该错了?老师没教,老妈不是教你了么?”小虾米正在做的,是老师叫买的课外习题集。这样的课外习题集,老师是不讲的,但又是要求小虾米他们做的。老师说:“做完以后,请家长检查辅导。”对于老师的话,小虾米总是奉为“圣旨”。小虾米大声说:“可是我做不到嘛。你再说我不做了!”小虾米就把笔一扔。关雨春一着急,就掐小虾米的胳膊。小虾米大哭起来。王子清心疼儿子,忙冲过去把儿子抱起,说:“你做什么打儿子?”关雨春把儿子的课外习题集扔到桌上,怒气冲冲地说:“你自己看,他十道题目错了几道?”对于儿子的习题,王子清实在是云里雾里,做不到的。其实,即使看得懂做得到,王子清大约也没有这样的耐性。从小到大,王子清少的就是耐性。王子清说:“做不到就做不到,这又有什么要紧。”关雨春冷笑道:“说得倒轻巧。你赚多少钱?成绩不好,将来出得起学费么?”王子清说:“中学跟我走,不需要多少学费。”王子清是一所中学的教师,教师子女上学优惠好多的,至少,不需要赞助费什么的。这是现在教师的优势吧。关雨春冷笑道:“那么,上大学呢?将来留学呢?王子清你听着,将来我是要把儿子送到美国去的。”将儿子送到美国去需要多少钱,王子清并不是很清楚,但他明白这个数字对于他来说,肯定是个天文数字。小虾米大声说:“我不要到美国去。”关雨春立起身来,伸手又要掐小虾米。王子清忙后退几步,关雨春才没有掐得着。“老爸……”小虾米又大哭了起来。王子清把小虾米的衣袖网上卷了一卷,现出小手臂来。小手臂上,刚刚被关雨春掐的那一块,已是青紫色。王子清心疼地对关雨春说:“你看你,下手没轻没重的。有这样打儿子的么?”关雨春说:“谁叫他做错这么多?”虽然这样说,到底还是有些心疼,就从王子清手上接过儿子来。“对不起啊,小虾米。”关雨春柔声向儿子赔礼。儿子哭得越发厉害了。不过,现在大哭,却是委屈装假的成分要多些了。关雨春说:“我们一起慢慢做,好么?”小虾米说:“我没能量了。”小虾米说没能量的时候,就是想吃些什么了。一整套的“奥特曼”,什么杰克、什么艾斯,几百集买下来了,小虾米疯狂地看过,然后,“能量”就挂在了嘴边。王子清问:“那你想吃什么?”小虾米说:“雪碧。”关雨春气道:“雪碧又不能补充能量。”小虾米说:“雪碧能补充好多能量呢。不然,我就不做了。”关雨春又要发火,王子清忙道:“老爸上街去买。”
等雪碧买回来,儿子却已经睡着了关雨。王子清悄声问:“睡了?”关雨春白他一眼,说:“废话。”王子清不由也失笑。
王子清洗好脸洗好脚,回到书房,躺在床上,随手抓过一本书来关雨。临睡之前,躺在床头看会儿书,是王子清多年养成的习惯了。除了睡前要看会儿书之外,坐在洗手间马桶上的时候,也是要抓本书看看的。这样的习惯不好,却总是习惯,怎么也难以改掉。不但难以改掉,现在,连小虾米也是这样,坐在马桶上,或者临睡前,都要读一会儿画册。关雨春每当这时也会笑道:“你看你,你们是天生的爷儿俩。”父子天性,是怎么也抹不掉的。
看了一小会儿,关雨春过来,轻轻地敲了一下门,似笑非笑的样子关雨。
“睡熟了?”王子清问关雨。关雨春这个时候来,王子清自然知道是为什么。这些年,儿子大了,每次的夫妻生活,都必须是在儿子熟睡以后。关雨春掀开被子,钻进被窝,将头枕在王子清的胸口。王子清没有言语,把书扔到一边,然后顺手把灯拧暗了一点,笑道:“要请我到你家去做客啊?”“做客”是他们夫妻之间的隐语。关雨春说:“你不想啊。”王子清一阵冲动,将妻子紧紧地抱住。
5
母亲到青海去了关雨。母亲姓陈,陈蓉。这几年,母亲迷上了密宗佛教。跟她在一起的,还有七八个人。今年,这些人忽然决定到青海去看师傅。他们师傅的照片,王子清是看到的,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母亲把师傅的照片和佛陀的照片并排放在一起。王子清说:“这人莫非是骗子?老向你要钱。”母亲大怒,说:“师傅不是要钱。师傅是拿这些钱去做善事,去普渡众生的。”王子清笑笑,不敢在与母亲争辩下去。父亲去世早,王子清兄弟俩是由母亲一手抚养成人的,自然清楚母亲的脾气。
到青海去是需要一大笔费用的关雨。母亲退休以后,一直帮王子清带小虾米,现在也与王子清住在一起;但王子清的弟弟王子楚却一直失业,三十二岁的人了,也没成家,一个人住在老屋里。王子清对这个弟弟是又心疼又气愤又无可奈何。母亲也是一样。母亲的有限的退休金,基本就给了王子楚。不管怎样,总得让王子楚活下去。人就是在这样,恨也罢,爱也罢,活下去才是最主要的。这样一来,母亲到青海去的费用,就落到了王子清的头上。王子清就与关雨春商量。关雨春没好气地说:“浪费。”然后开始数落母亲的不是。在关雨春看来,这个婆母同小叔子一样,是一无是处的。王子清说:“她到底是我妈。”关雨春说:“知道是你妈。你兄弟俩,老二又没死没残废,凭什么每次出钱都要你一个出?兄弟俩,一人一半。”王子清苦笑:“你又不是不知道老二的情况,说这些风凉话做什么。”关雨春哼道:“那是他自己不争气。怎么着?现在你妈养着,等你妈百年之后,谁养他?你养啊?将来是不是还要小虾米养他?”王子清说:“我最多只能保证他温饱。”关雨春冷笑道:“凭什么啊?”王子清说:“他是我弟弟。”关雨春见王子清脸色阴沉沉的,这才没有再多说什么,不过,也不肯提究竟肯给母亲多少钱。
母亲也没有说钱的事关雨。母亲只说要到青海去。母亲即使不提,王子清也明白母亲的意思的。从王子清能够赚钱以来,母亲不管多困难,都没有向王子清开过口要过钱。刚刚与关雨春谈恋爱的时候,两个人的钱是放在一起用的。那时,王子清每月不过一百多元工资,而关雨春的月工资已经超过五百,且每年年终都会有近万元的奖金。王子清至今犹记得,他当时心血来潮花了三千多元去买一台录像机,关雨春知道以后,也只是笑笑。不久以后,关雨春又花了九千多元买了一台486的电脑,说:“用电脑写文章容易些。”只可惜,王子清使用电脑以后,文章没写多少,游戏倒玩得很多。“那时的关雨春对钱是多么大气啊。”王子清心想。其实,现在的关雨春对钱还是很大气的。可是,面对王子清母亲的时候,忽然之间就小气了起来。王子清的工资卡是交给关雨春的。结婚以后,王子清能够做主的,只有属于他的零花钱了。
到母亲临走的前一天,关雨春说:“给她四百元吧关雨。这个月我们花钱太多。”王子清心头阴阴的,却也不想多争什么,心道:“有四百元总比没有要好吧。”关雨春说:“你去给她。”王子清把四百元递给睡在隔壁房间的母亲,还没等母亲接好,就逃也似的离开。母亲追了出来,把钱还给王子清,淡淡地说:“你们困难。我有钱。”王子清夫妻俩的月收入总在三千元左右。如果再加上奖金之类,四千有余;而母亲每月只有四百多的退休金,还需要抚养失业在家的王子楚。母亲说得淡淡的,王子清却忍不住想落泪。“妈。”王子清叫了一声。母亲微微笑道:“只要你们夫妻过得好,妈什么委屈都不怕。”母亲到底不肯要这四百元钱。王子清把这四百元扔到了关雨春的眼前。关雨春冷哼道:“不要拉倒。正好给我妈做件衣服。”
6
关雨春的母亲江云差不多七十岁了关雨。关雨春兄弟姊妹五个,关雨春是老么。老大关雨,老二关雨冬,老三关雨秋,老四关雨夏,到老么,自然就是关雨春了。王子清也很奇怪,兄弟姊妹们排行为什么不是“春夏秋冬”而是“冬秋夏春”。关雨春说:“我妈没想到会生这么多。”按照江云的说法,这世界上本来是没有关雨春的。怀上关雨春之后,就决定到医院去打胎的。“孩子多,养不活。”江云这样说道。夫妻俩走到半路上,遇到一个亲戚,说:“流产不好,要静养一个多月呢。”关雨春父亲忙道:“还是剩下来吧。”于是,就有了关雨春。关雨春是十岁那年失去父亲的。那一年,老大关雨是二十岁。
关雨春说:“我妈抚养我们不容易,我要好好孝顺她的关雨。”王子清说:“没让你不孝顺你妈啊。”关雨春说:“我想接我妈来和我们住。”王子清没有言语。这是明摆着的:要接江云来住,那么,自然就是要母亲陈蓉住老屋去了。王子清心想:“儿子小,需要人带的时候,你让我妈来;现在儿子大了,你就要我妈走啊?” 王子清不言语,关雨春也没有多坚持,只是时不时地把这个意思表达出来。每当这个时候,王子清就当作听不懂一样。有时候,装糊涂是最好的策略。
江云最初是不赞成王子清与关雨春的婚事的关雨。
“太穷关雨。”江云这样说。那个时候,王子清的确是很穷。而关家呢?不仅仅是关雨春的收入高,更重要的是,关雨开的一家小厂已经走入正轨,每年都有几十万的收益。关家的几个儿女,是江云引以为傲的。
关雨春在听了母亲的话之后或许也曾犹豫过,但最终还是答应了王子清的求婚关雨。关雨春说:“他对我很好。”以后的日子里,关雨春也时常在想,何以结婚以后的王子清没有结婚以前的王子清那么关心她呢。
关雨也是赞成关雨春的选择的关雨。不过,又对王子清说:“如果你对不起我小妹的话,我不会放过你的。钱不是万能的。不过,终究还是有些用处。”这样的威胁使得王子清很不开心。王子清说:“我对雨春不会不好的。信不信由你。”王子清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就湿润了。关雨春依偎在王子清的身旁,幸福地笑着。
江云叹道:“门不当户不对,恐怕不会有好结果关雨。”老人的话一直是王子清心头的阴影。老人的衣服很多,不过,从来都不肯穿好些的。关雨春回家,也时常笑骂:“现在不穿,死了带到棺材里去啊?”江云就笑。江云知道,这个小女儿说话一向就是这样不好听的。江云疼爱这个小女儿,就像这个小女儿始终牵挂着她一样。
7
关雨的婚姻是兄妹几个中最不幸的关雨。至少,关家的人都这样认为。关雨年轻的时候很帅,即使到现在,四十六七的人了,依旧是风度翩翩。关雨的妻子张菲,要比关雨大四岁。当年,是张菲主动地追求关雨。女人追求男人,无论是在哪一个时代,总是要容易些的。
关雨兄妹的父亲关动是一家工厂的车间主任,有一天,早上起来去上班,晚上没能回来:脑溢血,很快就去世了关雨。关动去世以后,按照当时的政策,可以由一个子女来顶替的。关雨是长子,从理论上讲,应该是由关雨去的了;关雨没有去,而是把这个机会让给了十八岁的老二关雨冬。这使得张菲很生气。张菲之所以肯和关雨好,除了关雨很帅之外,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关雨的父亲关动是一家工厂的车间主任。即使是在关动去世以后,张菲想到的是关雨能够顶替父亲进入工厂。对于农村姑娘张菲来说,嫁给工人是一件很划算的事。没料到的是,成为工人的是关雨冬。这件突然的变故,使得张菲一直耿耿于怀,几年以后,关雨冬结婚那一天,张菲借着酒劲,就大吵大闹了一通。
张菲只有嫁给关雨,纵使心里已经有了相当大的阴影关雨。因为她已经怀了关雨的孩子。当时男女之间的交往,决不像现在这么随便。
关雨的工作是靠岳父的关雨。也许这就是命运吧。张菲没有能够沾到关家的光,反而是关雨沾了张家的关:关雨到一家药店做了临时工。新婚的日子是快乐而短暂的,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很快就爆发了出来。每次矛盾爆发的时候,张菲都会指着关雨的鼻子骂:“你是靠谁才有今天的?你工作是我爸帮你找的,你住的是我家的房子……”关雨默默地忍受着,却将这耻辱牢牢地记着。耻辱对于人来说,可以仅仅是耻辱,也可以成为动力。到政策允许的时候,关雨就辞职出来,准备做生意。关雨是憋着一口气出来的,所以,根本没什么本钱。这时的关雨冬在工厂里面正负责基建。关雨冬挪用八千元公款给了关雨。这八千元就是关雨的第一桶 个月之后,八千元悄悄地还给了工厂,关雨的事业却因此而起步。
先前,没钱的时候,张菲几次提到离婚,关雨没有答应,就一直拖着;到现在,关雨经济上独立的时候,想和张菲分手,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张菲却不答应了关雨。再吵架的夫妻终究也有和好的时候,所以,关雨好多生意上的秘密,张菲都悄悄地记着。张菲说:“要是离婚的话,我告你。”关雨想:“我自己跨了倒还不要紧,我的一些朋友如果因此而怎样,却是对不起朋友了。”于是,只好不再提离婚的事。
婚是离不成了关雨。离婚不成的关雨开始在外面找女人,一个接一个的。关雨在外面找女人并没有隐瞒弟妹们,弟妹们明白关雨的处境,也都帮着关雨守口如瓶。张菲没有吵闹。对于张菲来说,只要不离婚,只要关雨能够每月给她足够的花费,或许就足够了。没有人会想到将来的事。如果张菲能够预料到关雨的现在,能够不是那么羞辱关雨,夫妻之间大约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紧张;然而,如果真是这样,关雨大约也不会一怒之下,独立出来闯荡。
命运的安排是没有人能够说得清的关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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