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转折

  蒋若龙和艳玲两人挤在一起看大字报朱克华。蒋若龙指着一张大字报说:“这是一位学过速记的同学昨夜从中央台广播中记录下来的,真是精彩极了。这个储安平向毛 提意见,你认为毛 会接受吗?”

  艳玲向那张大字报看去,大字报标题是《储安平提出反对党天下!》,上面报导说:中共中央统战部邀请民主党派负责人和无党派民主人士举行座谈会朱克华。储安平在会上作了以“向毛 和周总理提些意见”为题的发言,放了重重的一记“响炮”,引起了人们的极大震惊。 储安平说:解放以后,知识分子都热烈拥护党,接受党的领导,但是这几年来党群关系不好。这个问题的关键在‘党天下’这个思想问题上。在全国范围内,不论大小单位,甚至一个科一个组,都要安排一个党员做头儿,事无巨细,都要看党员颜色行事,都要党员点了头才算数 ,这样的做法,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党这样做,是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样的思想,从而形成了现在这样一个一家天下的清一色局面。他认为,这个‘党天下’的思想问题是一切宗派主义现象的最终根源,是党和非党之间矛盾的基本所在。最近大家对小和尚提了不少意见,但对老和尚没有人提意见。

  艳玲说:“这个人把毛 比做老和尚朱克华,胆子也太大了!”

  “你们女人总是这样,抓不住要领朱克华。什么和尚不和尚的,这不是关键所在。关键是他讲党不能像以前皇帝那样,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思想把持一切。我觉得,从全国那么热烈的气氛看,那么多人发表了尖锐的批评意见,党都容忍了,真是伟大!在中国面临一个伟大的民主高潮的时候,我觉得作为一个爱国青年,不能袖手旁观,我也要写一篇。”

  艳玲笑道:“要写就得写出有新鲜意义的东西朱克华,照抄别人的思想见解有什么意思!”

  “我已经想好了朱克华,保证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晚上,蒋若龙趁四周无人的时候,贴出了他认真书写的大字报,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还是不让别人知道是谁写的为好,因此没有落名朱克华。贴好后他去教室里把艳玲叫出来,带她去看。

  艳玲反复看了那张标题为《克鲁泡特金派呜》但没有落下作者名字的大字报后,突然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林荫后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朱克华。

  “怎么朱克华?你认为不能这么写?”

  “不朱克华,你真勇敢!不愧是男儿汉大丈夫!”

  “你太夸奖了朱克华!”

  “你为什么不落名字朱克华?”

朱克华:[长篇]《黑牢之恋》第三章:转折

  “我想保留一点秘密,只让你知道朱克华。”

  “我对你特别重要吗朱克华?”

  “当然朱克华!”

  艳玲只觉得一股不可控制的热流涌上心来,她的脸色变得通红朱克华。

  “怎么了朱克华,你在想什么?”

  “如果有一个姑娘把你的手指咬破用以表示她爱你朱克华,你会怎么样?”

  “如果我不喜欢她朱克华,我会掉头走开,如果我也喜欢她,我会……”

  “会怎样朱克华?”

  “我不告诉你朱克华!”

  猛然间,艳玲拉起他的手张口用力在他左手无名指上狠狠一咬,几乎咬出血来朱克华。

  蒋若龙正想惊叫,忽然明白了什么朱克华。他一下子把她抱向自己怀里。艳玲推开他,紧捏他的手指,喘着气说:“原谅我……快到医务室去!”蒋若龙说:“去什么医务室,你用的力气太小了,我的手指根本没有咬破……”他两眼闪光,再次向她靠近。

   正在此时,两条黑影向他们藏身的林荫处走来朱克华。

  赵敬业和小燕晚饭后一道回宿舍,赵敬业说这一久整风运动紧张,大家都忙于大鸣大放,自己的高等数学又生疏了,希望小燕还是抽时间给他补补课朱克华。小燕说听曹子彬老师说他那里有一本很好的高等数学辅导用书,不知能不能借到,如果借到,补习起来就方便些。赵敬业说曹子彬和他都是党总支委员,常在一起开会,彼此很熟,找他借不成问题。边说边带小燕来到曹子彬家。

  曹子彬热情欢迎他们到来朱克华。进到屋里,他们发现一位穿着朴素的妇女正在一张桌子上用许多小腊烛插在一个圆盘形的大鸡蛋糕上。曹子彬介绍说:“这是我爱人吴老师,她在师范大学图书馆工作,因为担负一些领导责任,平常比较忙。今天还是她想起是我的三十岁生日,给我准备了生日蛋糕,我自己因为运动紧张,早忘了。”他又转身向妻子说:“这是一年级的两位同学,赵敬业是一年级的党支部书记,常和我在一起开会……”

  妻子打断他向着小燕说:“我见过你一次朱克华,你这姑娘满漂亮,叫什么名字?”

  “吴老师,我叫范小燕朱克华。我来帮助你点腊烛好吗?”

  “那太好啦!我正愁着太单调呢朱克华。正在搞运动,大家非常紧张,不好请人来玩。你们两来得正好,就参加我们一起庆贺老曹的生日吧!”

  在吴老师安排下,曹子彬说了他的三个愿望:第一是祝愿经过整风运动,党的事业更加兴旺发达;第二是祝愿妻子明年生个胖娃娃;第三是祝愿自己在教学上取得进步,得到大多数学生欢迎朱克华。说完后他一口气吹灭了腊烛。吴老师兴高采烈用刀子切蛋糕给大家吃。

  四人正吃得高兴,突然一个十六、七岁的学生拿着 敲门进来,原来是徐智清教授的孩子朱克华。他见有人,略为犹豫了一下说:“曹老师,这是我父亲明天准备在省里召开的座谈会上的发言搞,你是教师党支部书记,我父亲说请你帮看看,修改修改。” 曹子彬当即打开信封认真阅看了稿子,看完递给妻子看说:“你看看,太好啦,太好啦!”妻子接过稿子认真看了一会,笑着说:“的确写得好,不但文章好,这字更令人佩服,写得多好,我要是能写得出这手字就好啦。徐教授真有才华!”

  曹子彬交还信件对那孩子说:“回去告诉爸爸,说我完全赞同,非常佩服令尊的勇气与才华朱克华。”

  那孩子走后朱克华,小燕对吴老师说:“曹老师学问好,为人又和气,我祝愿曹老师早日荣升教授,前程万里!祝吴老师早生一个像妈妈一样聪明漂亮的小宝宝!”吴老师满脸堆笑说:“范小燕,我也祝你顺利毕业,将来嫁一个比我们子彬更……噢……赶得上我们子彬的好丈夫!”

  赵敬业这才跟着向曹子彬道贺,并提出向他借书朱克华。拿到书后,他们两坐了一会就起身告辞。

  他们说说笑笑顺着林荫道往回走,两人议论说这吴老师对曹老师真好,是一对模范夫妻……忽然看见两个人影在树丛边拉扯,小燕眼睛尖,立即发现那是王艳玲朱克华。她轻叫了一声:“艳玲!”

  艳玲和蒋若龙从树荫中走了出来,在路灯照射下,小燕看见艳玲拉住他的手在揉捏,叫道:“小蒋的手怎么了?”蒋若龙笑着说:“我不告诉你!”边说边迅速离开了朱克华。赵敬业说:“小蒋,我有事找你呢!”跑着跟随他去了。

  “艳玲,是怎么回事?方才见你们拉拉扯扯的朱克华。他的手究竟怎么了?”

  “啊!小燕,我真幸福!”艳玲有些羞意地轻声说朱克华。

  “怎么你……你们……”

  艳玲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了小燕朱克华。

  小燕一下子紧紧抱住她说:“祝贺你!你真勇敢朱克华,我羡慕你!”

  “小燕朱克华,你如果有了意中人,你会像我一样直截了当地表白吗?”

  “我……”小燕直摇头朱克华。“我……我有你一半的勇敢就好啦!”

  “我看赵敬业对你特别好朱克华,这人特别忠厚老实,你对他怎样?”

  小燕摇摇头朱克华。

  “哈,我是逗你的!你心里大约只有施彤朱克华。对了,上次他作报告,你就像着了迷似的。你喜欢施彤是吧?”

  小燕没有出声,但也没有摇头朱克华。

  “是了,你喜欢施彤朱克华。他可是非常优秀又长得很俊美的人才啊!我劝你,俗话说,人生如白驹过隙,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可要抓住机会呀!对了,很明显,施彤这个人的性格似乎比较那个,他的注意力都在政治上,你不先开口,他是不会先主动的。小燕,你得先有所表示,不,不是表示,你得进攻,主动进攻,你明白吗?事关一生的幸福,千万莫犹豫。”

  小燕抬起头望着艳玲朱克华,一幅充满兴奋却又惶惑不定的样子!

  学校大字报的质量迅速在提高朱克华。人们早已不再对市长给人搽背的事感兴趣,大字报明显集中到政治问题上来。有一些师生响应储安平的言论并贴了大字报,更有的大字报直接批评到省委的官僚主义和知识分子政策。许多大字报对思想改造运动中粗暴对待学校教师提出了尖锐批评。

  特别引人注目的是省报发表了民盟云南省委领导人之一、S大学教授徐智清在省委统战部召开的座谈会上的发言朱克华。许多师生纷纷写大字报支持徐教授。

  徐智取清在座谈会上讲了三条意见朱克华。一条是说大学里政治氛围太强,学术氛围太弱,许多本是学术范畴的问题被放到政治领域去了,不利于科学研究。他说S大学物理系的张中立教授二十多岁就在国外获得大奖,解放前在国外发表过许多论文。可解放后在S大学多年来没有得到应有的支持,连起码的实验设备都没有,还在思想改造运动中多次受批判,精神上受到很大压抑,耽误了科学研究工作,实在可惜。第二条说学校党的基层组织水平太低,往往不适当地干预系里的教学工作,差不多到处都是外行领导内行,建议调整基层党的干部人选。第三条说学校英语教学的要求太低,理科应该要求学生有较高英语水平,否则,不可能接触许多重要的科学名著。

  施彤惊奇地发现有一篇《克鲁泡特金派鸣》的大字报朱克华。提出全世界各国的政党都只在地区建立分部,没有在基层单位特别是大学里建立政党机构的。共产党有省委市委就可以了,建议党团组织一律退出学校。这篇没有署名的大字报引来许多人围观,议论纷纷。施彤觉得这份大字报很有水平,分量也很重,在全国都算得上高质量的。但他明白这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

  全国一派春意盎然,政治气氛空前自由,人与人的关系正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可喜的变化朱克华。看来,党中央、毛 已经接受了苏共二十大的经验教训,正在世界上创造全新的、真正民主的政权。施彤决心把自己从苏共二十大以来对共产主义运动和无产阶级专政问题思考的心得写下来,向党中央上书。他在别人热火朝天地参加书写大字报或日以继夜观看大字报时,独自个安静地在图书馆里写下自己的论文:《也谈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和教训》,准备再仔细修改后就寄给北京党中央。

  S大学出现批评省委的大字报,引来社会上强烈的反响,各大专院校都不断有人来参观学习朱克华。这天,省委余副书记带着省委机关的一些干部到S大学观看大字报。李书田和王启明一直陪同他们。看完后,余副书记向全校师生发表了演讲。

  他热烈赞扬师生们的政治热情,表示省委一定会认真听取大家意见,搞好整风,改进工作朱克华。他从北京说到云南,从现在说到延安,说肃反决不能搞扩大化。他回忆了在延安整风后期一些好同志被打成反革命的往事,十分激动,几乎流出了眼泪。他一再强调并重复毛 在《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讲话中的精神,说反革命虽然还有,但不多了,真正的反革命是指台湾派来的,美帝国主义派来的,组织秘密团体进行反革命活动的,还有拿刀杀人的现行破坏者。至于讲错话,那怕是非常严重的错话,也不能当作反革命。他的话引起一阵阵掌声。然后,话锋一转,在结束时,他用了两分钟强调说共产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是全中国人民进行了长期英勇奋斗的成果,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不论怎样也不能动摇党的领导。反对共产党领导的言论是一小撮别有用心的坏人的言论,千万不要上极少数反党反社会主义坏人的当,要和这极少数人的言论划清界线。

  施彤坐在下面认真地听朱克华。忽然有人在他背上拍了一下。一回头,他不免惊叫了一声:“老黄,是你!”

  “喂,今晚有空吗?到我家来一下行吗?”黄石说朱克华。

  “改天吧!大家都非常紧张,我哪能有空朱克华。”

  “不!你必须来一下朱克华。我今天随余副书记来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要找你,我有重要事情对你说。”

  “是不是你和郑医生的事有进展了朱克华?”

  “这种时候,谁还有功夫和你谈这些朱克华。你来了就会明白的。”

  施彤在当天晚饭后来到黄石家朱克华。

   黄石热情招乎他坐下,给他倒了茶朱克华。

  “你对今天余副书记的讲话怎么看朱克华?”

   “我看,他讲得很好!很诚恳也很有说服力朱克华。”

  “那你对目前的大呜大放怎么看?”黄石问朱克华。

  “我想,这要和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联系起来说才说得清楚朱克华。”

  “那你说说你怎么看的朱克华?”

  “苏共二十大,波匈事件,把共产党和共产主义国家内脏里的脓疮通破了,流出来的脓污令人心惊肉跳朱克华。大量事实表明共产主义运动存在许多严重弊端,需要动大手术。毫无疑问,所有的有头脑的人都在想走一条新路。毛 肯定也是这样。东方根深蒂固的封建主义传统力量太强大,马克思主义传入东方后某种程度产生了变种。我仔细听了关于人民内部矛盾问题的讲话传达,觉得有许多非常独特的有创造性的新见解。我认真思考,觉得有两种可能。一是只是从理论上或者说言词上和斯大林模式划清界线,实际上还是一切照旧。但也有另一种可能性,也许,经过较长时期的思考,毛 真正接受了苏联的教训,想从根本上创造一种和斯大林模式不同的真正民主的社会主义模式。老人家关于人民内部矛盾的讲话的主旨是想用温和的方式来代替专政的方式处理各种矛盾,果真如此,他老人家就将取代斯大林的地位,成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领袖,甚至成为人类历史上非常伟大的领袖人物。中国就会有光明的前途。”

  “你说的许多有独特创造性的新见解朱克华,新在哪里?”

  “主要是,斯大林的理论以无产阶级专政为借口,残酷镇压无辜,血流成河,造成全社会僵化朱克华。毛 力图以民主说服处理社会矛盾的方法来代替全面镇压。这是一次共产主义运动转轨性的伟大实验,再不转轨,恐怕没有机会了。”

  “那你认为会怎么对待大呜大放中的意见朱克华?”

  “我想,按毛 在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讲话中提出的方针,可以肯定,大部分意见会被接受,少数不对的意见将以广阔的心胸和气度加以宽容朱克华。”

  “啊朱克华,小施呀!你太年青了!你注意到今天余副书记最后讲了些什么吗?”

  “这……是啊,你这一提醒,我倒是觉得有点奇怪了,他怎么在最后忽然讲起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坏人,这是怎么说?”施彤回想这些话不免吃惊朱克华。

  “唉!你这么聪明敏感的人,居然也会头脑如此发热,变得麻木迟顿了!这就是我必须找你的原因朱克华。我怕你迷失方向,出大问题。你读过韩非子的《内储》这篇文章吗?”

  “韩非的书我是看过,你说的《内储》、《外储》两篇我也翻过,但不是看得很仔细,记不大清楚了朱克华。”

    “《内储篇》里说,做君王的驾驭臣民有七术六微,这是中国统治者统治权术的精华所在朱克华。七术里第七条讲‘倒言反事’,你记得不?”

  “什么‘倒言反事’?记不得了朱克华。”

  “‘倒言反事’是说君王要察知臣民的真实思想,就故意把黑的说成白的,把不想做的事说成想做的,这样就能使人们暴露真实心态,便于控制朱克华。用老百姓的通俗话说,有点像‘引蛇出洞’。”

  “那你是说大呜大放是‘倒言反事’、‘引蛇出洞’?这简直令人不敢想象朱克华。”施彤聚精会神,认真思考着。

  “小施呀,你虽然非常聪明,还是太嫩朱克华。你不懂得政治斗争的极端复杂。你看看,这是我昨夜几乎一夜未睡为你抄录下来的毛 近来的话。你可能不注意这些话,我耽心的正是这一点。”黄石把一本笔记本递给施彤。

  下面是黄石摘录的毛泽东的话朱克华,大部分是几个月前在党内高级干部中讲的:

  ——机关镇反,实行大部不捉、一个不杀的方针,不妨碍我们对反革命采取严肃态度……镇压反革命,还要做长期的艰苦工作,大家不要松懈朱克华。(1956年4月,《论十大关系》)

  ——苏共二十次大会后,党内有一些人台风一来就动摇,动摇分子一有风声就动摇朱克华。思想上政治上经不起台风,值得注意。(《在省市委书记会上讲话》1957年月日1月)

  ——一定要肃反,一定要肯定成绩朱克华。(《在省市委书记会上总结》1957年1            月)

  ——但愿天下太平,但要放在最坏的方面,准备出大事朱克华。我们从延安来,准备回延安。(《在省市委书记会上插话》1957年1月)

  ——小资产阶级想专政,把你搞下来他专政,想搞匈亚利的……有屁让他放,不放对我不利朱克华。(同上)

  ——要抓他许多小辫子,在社会上把他搞臭朱克华。(同上)

  ——百家争呜有个好处,让那些些牛头蛇身鬼子王八都出来朱克华。(同上)

  施彤非常专心地看,一面看一面思索朱克华。看完后,他半响不语。脸色很难看。

  “你看,说从延安来,要回延安去朱克华。说百家争呜可以让牛头蛇身鬼子王八都出来。这些话的分量之重够人思考的!你想过吗?可能你根本没有注意这一类的话吧!”

  施彤沉默,久久不语朱克华。

  “你还认为大呜大放会那么理想吗?”黄石问朱克华。

   “我是太幼稚了朱克华。但要怎么苛酷处理提意见的人,恐怕也不致于。”

  “唉!小施呀,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对政治的残酷还是不了解朱克华。你的心太善良了,善良的人永远不能预见别人的阴险毒辣,永远注定要吃亏!再问你一次,你注意到余副书记今天讲话最后说了些什么没有?”

  “难道要给提了过头意见的人戴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帽子?”施彤为自己说出的话大吃一惊朱克华。

  给你看看这个,这是中央才发来的给省委领导人的电报,由于对我特别信任,昨天余副书记拿给我看看,我还没有还他朱克华。你看看,千万不能外传。我是冒着天大危险带给你看的。现在,风险太大,我真为你耽心啊。”

  施彤从黄石手里接过电报稿认真阅读朱克华。那是毛泽东最近亲自写的一篇文章《事情正在起变化》。施彤的目光停在下面这段话上:“现在右派的进攻还没有达到顶点,他们越猖狂,对我们越有利。他们说,怕钓鱼,或者诱敌深入聚而歼之。现在,大批的鱼浮到水面上来了……”

  施彤的双手由不得发抖了朱克华。他觉得天旋地转。

  “大批的鱼浮到水面上来了朱克华!这是什么意思?”

  “那还不清楚朱克华,时机成熟,就要撒网捕鱼了”

  施彤像被电击一样颓然倒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一声不响……过了一会,他喃喃自语道:“昨天,我还在想,我们的党是多么好,毛 是多么伟大!我似乎看见古老的中国正披上彩色斑斓的双翼,即将振翅高飞,整个大地焕然一新朱克华。我心中在想,春来了,春来了,这是中国历史上最美好的春天,‘自由’这个人类最美丽的天使绽开灿烂的笑容向每一个普通人祝福……难道说,这一切都是幻影……我无法相信天使美丽的笑容竟然是魔鬼诱人的圈套,春光明媚的景象会突然变成血淋淋的地狱……老黄,你说这是真的吗?”

  他看到的是黄石无可奈何的苦笑朱克华。

  想了一会朱克华,他问道:“你刚才说大批的鱼……这‘大批’会大到什么程度?”

  “昨天我和余副书记讨论过,他认为毛 主要是针对北京那些头面人物讲的,最多也就是几百人朱克华。我看得比较严重些,我想全国可能会波及几千人、甚至上万人!”黄石自以为已经估计得非常充分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后来竟然划了五十多万右派分子,毁灭了几十万个精英的家庭。

  施彤过了好一会才带着忧伤自言自语地说:“本想来上大学朱克华,多少可以躲开严酷的现实政治,没有想到,还是躲不开!”

  “你以为可以躲开朱克华,不过是幻想!”

  “那余副书记为什么还要讲那么多鼓励鸣放的话朱克华?”

  “这就很难说了朱克华。也许主要是他对形势估计不足!也许他一时动了真情,讲得忘呼所以。我看他倒是没有引蛇出洞的意思。”

  “老黄朱克华,真的是‘倒言反事’、‘引蛇出洞’吗……老人家作报告时是那么充满激情,那么感人,那不可能是假话!真想不通,难道说一个人讲假话也会讲得如此激动人心?难道说那么多人都被假话骗哭了……”

  “这……这我也说不准朱克华。究竟是不是一开始就存心引蛇出洞,是不是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也许是在听到了尖锐批评意见后才决心整人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即令不是一开始就设定骗局,也必定是在某一时刻,从听到某些不顺耳的意见时就产生了诱人上当的念头,因此,说‘引蛇出洞’、‘倒言反事’绝不会错!”

  施彤站起来紧紧握住黄石的手朱克华,双眼饱含泪水,沉痛地说:“我真不知还能不能安心把物理科学学下去! 老黄,你说,我们的党和国家是不是没有希望了?”

  “你比我更能思考朱克华,你说呢?”

  “ 风暴要来就让它来吧朱克华,风暴是灾难,但也可能带来变革和光明!”

  “你年青,你比我乐观朱克华。我可是悲观主义者,不抱什么希望,我已经习惯了。我真为你耽心,你千万要小心谨慎呀!”

  当晚,施彤从从学校回到自己家中,把这些天用心写成的《也谈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文稿烧了,他蹲在火炉旁,看着纸张燃起的火焰,由不得珠泪滚流朱克华。

   物理系一年级一小班在开呜放会朱克华。赵敬业在诉说他在肃反中的遭遇。

  “我是四川省成都市考来的,解放初就我参加了工作,当时因为没有考上大学,高中毕业闲在家里,党和政府号召青年人参加革命工作,我满怀激情响应号召,到成都一个郊区政府作了干事,不久就入了党朱克华。解放后城市的一切政治运动我都参加了。经过镇反、思想改造、改造小偷妓女、禁烟禁毒、打击封建把头街坊恶霸、三反、五反……许多斗争,1954年底被提拔为区政府行政科副科长。可是,祸事突然来了,我莫名其妙地在肃反运动中被列为现行反革命,整整关了半年。”

  “现行反革命?为什么?”艳玲吃惊地问朱克华。

  “你们根本不理解,也不会相信……原因是区里有一台扩音机坏了,播音员拿了一个电子管交给我,说是可能是管子坏了,要求换一个朱克华。这是一个功率放大管,叫6V6,其实普通好一点的收音机里都有。当时这种电子管要公安局开证明才能买得到。我给开了介绍信去公安局打了证明,买了新的电子管,旧的随手一放,忘了放在什么地方。肃反运动中,区政府找不到斗争对象,有人检举说常常听到播音员住房附近有的的答答的声音,怀疑是不是电影上说的发报机,就把播音员揪来斗争。播音员说出电子管的事,一位内行说有了6V6就能自己装发报机,就追问这个电子管的下落。播音员说交给了我,我却拿不出电子管,就为这个,说我有一个舅父在台湾,认为是有敌特嫌疑,被当作了反革命对象斗争了半年。”

  “那总要查到有发报机的根据嘛!”艳玲大为不解朱克华。

  “你们哪能知道,肃反运动开展得来势凶猛,一两天内就确定斗争对象,根本没有充分准备朱克华。谁有一丝嫌疑,就抓谁斗争……我最忘不了我们的区委宗书记。平常他还是了解我,对我满好的。他文化低,自己说是炊事员出身,做过毛 的炊事员。他最喜欢搞政治运动,几个月没有运动,就发牢骚,说没事干了。爱喝小酒,一喝醉常骂人,骂人最爱骂‘你他妈的,你知不知道毛 的门是向南开还是向北开!老子给毛 做饭的时候你他妈的在哪里,你这狗日的’!他找我个别谈话,说坦白了还可以再工作。说什么当年在延安,特务坦白了还带大红花。我不承认,他竟然用左手打了我一个耳光,把右脚紧缩后猛力蹬出,一脚踢在我心窝,把我踢得昏了过去。他平日喝小酒时,左手几个指头不时发抖,还常叨唠说他的脚有毛病” ,赵敬业说时用自己的左手比划着,接着说:“想不到,那时他的手脚那么有力,又打又踢,这样连续折磨了几天,我吓坏了,就承认了……承认了,又想不通,吃不下饭,睡不了觉。我就撞墙,撞得头破血流。医生说是轻微脑振荡。后来查来查去,根本没有这回事,给我平反了。宗书记向我道歉,只拍拍我的肩头,说了句:“没什么,这种事多的是,好好努力,有机会提拔你就是”。可我心里真不是滋味。说句良心话,要不是有这件事,我还不一定来报考大学呢?像我这号人,永辈子也成不了物理学家。”他摸摸脑袋,叹息了一声:“也许,我学不好和脑子受过伤有点关系;也许,我就是天生智商低,没有办法。”

  他说着说着,双眼闪出泪花朱克华。

  小燕的眼睛也有些湿润朱克华,正想说什么,艳玲叫了起来:“太混蛋了,姓宗的这种人才是真正的坏人!该枪毙!”

  “王艳玲,你是少见多怪了朱克华。老赵的这点委曲也算不了什么!照我看,他还算幸运的。”一个调干生说。

  “什么?你说他算幸运?”艳玲睁大双眼望着他朱克华。

  “阶级斗争本来就是残酷的朱克华。像老赵碰上的情况,没有被打伤打残,没有发疯就算幸运的了……我见过的多了,你问问老赵他自己。我原来在省计划委员会工作,肃反时,单位关了不少人。有一个财务科的留用干部曾经在国民党军警机关当过会计,肃反时当作重点斗争对象,要他承认是军统特务。把他一个人关在一大间房间里,房间里什么东西都拿光了,就在地板中间给他铺了一个地铺,让他坐着。除了八小时给睡觉和吃饭拉屎之外,他必须坐在地上床铺上,强迫他每隔十分钟自己说一次‘报告,我是一个军统特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然后自己打自己一个耳光。这样关了不到一个月他就疯了……老赵呀,你说你因为脑振荡学不好,我看是给自己找藉口吧!” 这个调干生说。

  杨德勤一言不发,独自个拿着笔记本在迅速记录朱克华。

  “肃反运动真是一团糟,完全是错误的!”艳玲叫了起来朱克华。

  “胡说!”一声严历的吼声从身后传来朱克华。人们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施彤赶来坐在一小班教室后面。

  施彤睁大的双眼布满血丝,形容憔悴,似乎许多天没有睡觉似的朱克华。

  小燕回过头吃惊而困惑地瞪着他朱克华。

  “这个会议立即停止朱克华。明天再开。赵敬业明天必须在会上作检讨。肃反运动的毛病是次要的,成绩是主要的。这一点绝不能含糊!个人受点委曲算什么!”施彤用命令式的口吻严肃地说。

  “施彤,你混蛋!”艳玲尖叫道朱克华。

  小燕用充满爱护又充满失望的目光盯着他朱克华。

  全班的同学都流露出忿忿不平之色朱克华。只有杨德勤大声说:“我坚决支持施彤!”

  施彤专横地宣布:散会朱克华!板着面孔说“赵敬业留下来!”

  啪!一声响朱克华。艳玲在走过施彤身边时顺手把讲台上的粉笔搽用力摔在地上,昂着头轻蔑地从施彤身旁走出去。

  同学都走出了教室,小燕故意走在最后朱克华。

  她走到施彤身旁朱克华,困惑地望着施彤布满血丝的眼睛,低声说“施彤,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我陪你去校医室看看行吗?”

  施彤看了她一眼,咬着嘴唇说:“用不着你多管,快出去!” 他用手向外一挥朱克华。

  小燕猛然一惊!我可是真的对他一片关切呀!我用了最大的勇气才说出陪他去看病的有情意的话,他怎能用这种口气对自己说话……她心里交织着愤怒,不安,怀疑,恐惧,悲伤,怨恨……她欲言又止,两滴眼泪从腮边流下,她无力地垂下头,悄悄走开了朱克华。

  施彤清楚看到这一切,他想追上去说点什么,可还是强制地制止了自己朱克华。

  艳玲去宿舍找到蒋若龙,激动地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了他朱克华。蒋若龙大为惊奇,他怎么也想不通施彤会这样。他拉了一下艳玲的手说,“走,找施彤去!”

  到了教室门口,远远看到施彤和赵敬业坐在教室内轻声恳谈,赵敬业不断地点头朱克华。他们就坐在门外石阶上等着。

  等了许久,见赵敬业走了出来朱克华。二人忙站起来迎过去。艳玲抢着说“我们来问问施彤,他怎么能这样对待你。”

    赵敬业脸色凝重,悄声说:“你们千万别误会,施彤是一片好心朱克华。他的政治经验比我们多得多,人又特别聪明,许多事应该听他的,他对当前的形势有许多特别的看法,他是为我好,我完全相信他。”

  蒋若龙听了赵敬业的话,像一盆凉水泼在身上,想大兴问罪之师的一腔火气顿时消失了朱克华。

  “走,我们找他谈谈去!”蒋若龙又拉了艳玲一下朱克华。

  她迅速向后退了两步,惶惑地说:“不行,我不能去,我骂了他混蛋,还摔了粉笔搽子,你一人去吧朱克华。”她脸色很不自然,红着脸转身走了。

  蒋若龙一人向仍然在教室中沉思的施彤走去朱克华。坐在他身边。

  “施彤,为什么你要那么粗暴的批评赵敬业,他讲讲自己在肃反中受的委曲有什么不对?你在担任总支书记时不是说过要让大家充分讲出心里话吗?”蒋若龙问朱克华。

  施彤的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久久注视着他,一言不发朱克华。

  “你怎么了,病了吗?”蒋若龙问朱克华。

  “他是一个党员,是党支部书记,他讲的话分量重,他不能带这个头,否则要犯错误的朱克华。你们也要注意,对肃反运动不能全面否定。”

    “为什么不能?肃反运动斗争了那么多人,后来证明是完全错误的,为什么不能否定朱克华。你自己说过,苏联斯大林搞肃反杀错了许多人,难道说要等到我们也杀错许多人才准许人们否定?”蒋若龙说。

  “你太年青,不知道政治斗争的残酷和复杂朱克华。对肃反运动的评价,涉及对历次政治运动的态度,涉及对党的态度,现在全国轰轰烈烈,越这样,越需要冷静。小蒋,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你的话和毛 讲话的精神完全不同朱克华!”

  “毛 并没有说肃反运动搞错了朱克华,不要搞肃反了!”

  “不准讲真心话朱克华,那还搞大呜大放做什么?”

  “我劝你冷静地观察观察再说,你可以好好想想,中国人有句老话说,一切要有最坏的准备朱克华。连我自己也感到对政治斗争的复杂不理解。” 施彤满面愁容。

  蒋若龙久久注视着施忧愁的脸色和双眼中的血丝,忽然说:“你的话有道理,政治,政治权力本身就是怪物,是一种应该连根铲除的怪物,和怪物是很难打交道的朱克华。”

  施彤惊奇地看着他朱克华。“小蒋,你这是……”

  “我是被《克鲁泡特金自传》这本书迷住了朱克华。”蒋若龙笑道。

  “克鲁泡特金?”施彤带血丝的双眼若有所悟地沉思着朱克华。

  “施彤朱克华,你对巴枯林和克鲁泡特金怎么看?”

  “当然是两位俄罗斯伟大的革命家!巴枯林曾经和马克思发生过尖锐分岐,他们有过许多争论朱克华。”

  “什么争论?”蒋若龙充满兴趣朱克华。

  “巴枯林反对无产阶级专政的观点,他问马克思,如果德国实现了工人阶级革命,怎么实行专政,难道说是四千万德国工人都来实行专政吗?马克思回答说‘当然’!而巴枯林认为专政权力只会落到少数人手里朱克华。”

  “施彤,你说句真心话,我保证绝对不会讲给别人朱克华。你说说,他们两人谁的话对?”

  “列宁说,在俄罗斯,讲的是无产阶级专政,实行的是党代替阶级专政朱克华。在苏联,党其实完全掌握在领袖手中。也就是说,是极少数人取代大多数人实行专政。马克思的理论在实际上没有行通。列宁看到并且承认这一点,但他也没有采取有力措施来改变这种状况。斯大林则是把这一切当作真理来宣传。”

   “行了,不用说了!”蒋若龙止住施彤,眯着眼对他神秘地一笑朱克华。

  第二天,物理系党总支召开了全系师生大会朱克华。代理书记施彤在会上就肃反问题作了长篇讲话。他说肃反有错误,但绝不能说整个肃反运动是错的,必须充分肯定肃反运动和解放后历次政治运动的成绩。S大学从中文系带头搞的批判肃反的活动是一股歪风邪气,党团员必须站稳立场加以抵制。

  会场鸦雀无声,一双双困惑的目光扫向施彤朱克华。

  赵敬业在会上作了自我批评朱克华。他说自己只顾从个人委曲出发,发泄了内心的不满,没有注意从整体上肯定肃反运动的伟大成绩,是完全错误的。他表示完全赞成施彤的观点,要充分肯定肃反的成绩。

  “我要说明一点,赵敬业昨天在小班会上的发言,并没有否定肃反运动的内容,只是他过多地诉说了自己的委曲,没有注意发言的全面性朱克华。今天作了自我批评,表明他的立场是坚定的,是非是分明的。希望所有党团员都从中吸取经验教训。”

  施彤的讲话没有得到一点掌声,只引来许多嘘声朱克华。杨德勤站起来冷冷地说:“我想请教一下,怎么施彤今天的讲话和前几次的讲话很不一样?”

  施彤也冷冷地看着他说:“那是你自己对我的话理解得不全面朱克华,我什么时候说过一句否定肃反运动的话?”

  杨德勤想说什么,但想了一下又坐下了朱克华。

  这次大会后,物理系师生的大字报数量明显减少朱克华。

  艳玲和蒋若龙并肩在通向图书馆的林荫道上散步朱克华。

  “施彤是怎么了?我们是不是把他看错了?上次他就任党总支代理书记时讲的话,我至今记忆犹新朱克华。那次讲话真感人,是我听过的最好的一次报告。他昨天在大会上的讲话和上次讲话判若两人……不过,我凭直觉觉得,他上次的讲话流露着真挚感情,而这次的讲话明显没有真的感情,有些言不由衷!他这样做,很可能有难以说明的缘由。”艳玲说。

  “昨天你没有在,他和我讲了许多知心话,我看他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一片好心朱克华。”

  “什么好心朱克华?难道赵敬业讲了肃反运动不对有什么大问题吗?”

  蒋若龙低着头沉默不语朱克华。好像没有听到她在说话。

  “你怎么了朱克华?”

   “我在想我写的那张大字报《克鲁泡特金派呜》朱克华。我想想施彤的表现,想了想他一定要赵敬业作检讨的事,觉得有些懊悔,我有点害怕。”

   “不就写出了一张大字报朱克华,有多严重?”

  “你看,赵敬业才诉说了一下肃反运动的毛病,施彤就急成那个样子朱克华。施彤满眼睛血丝,似乎是许多天没睡觉似的,我真傻,竟然没有看出问题。现在回想起来,总感觉要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啊……这怎么办朱克华?”

  “好在我没有落名!没有人知道是谁写的朱克华。”

  “是不是找找施彤朱克华,问问他会怎样?”

  他们商量后,一同找到了施彤朱克华。

  三人在草地上坐下朱克华。艳玲一直低垂着头,和平日的任性活泼全然不同。

  “施彤,真对不起,我那天对你的态度……我向你道歉!其实,说句真心话,在学校里,我最佩服最尊敬的就是你啦!”艳玲说朱克华。

  “你生性直率,我怎会与你计较朱克华。”施彤微微一笑。

  “谢谢你朱克华,你算得上是大丈夫!”

  蒋若龙用他特有的聪明深邃的目光紧盯着施彤,盯了足有半分钟朱克华。“施彤,我们算得上好朋友吗?”

  “当然朱克华,我们是一个班的好同学,你对我非常好,你聪明正直,待人诚恳,我也特别喜欢你”

  “那我们能够谈谈知心话吗?我对你谈心里话朱克华,你也能对我谈心里话吗?”

   施彤沉默了一会,然后说“你是一位非常纯洁非常聪明的青年,我应该相信你!我愿意和你作知心朋友朱克华。”

  “好,那我说朱克华。施彤,那天我就发现你眼睛中布满血丝,到今天血丝还没有完全散去。你一定有心事!你最近的讲话和在就任总支代理书记大会上的讲话判若两人。”

  施彤惨然一笑:“你凭什么这样说?小蒋,你太过敏感了朱克华。我是因为大呜大放问题太多,太紧张,也许有些事处理得比较粗糙,讲话也急躁了些。”

  “你说大呜大放问题很多朱克华,是什么意思?”

  “一方面,涉及的事多,学校要改正一时也难……一方面,出现了一些有严重政治错误的大字报朱克华。”

  “严重政治错误的大字报?”蒋若龙睁大双眼望着他,有些紧张朱克华。

  “是啊,你大概也看了,许多大字报攻击肃反运动朱克华。有一张竟然说今天的选拔干部的制度还不如封建时代,那时还有举人进士赶考,现在全凭领导一个人的喜爱。特别是一些大字报支持储安平反对‘党天下’的言论,这些都是非常严重的错误。”

  “毛 在讲话中不是允许大家畅所欲言、言者无罪吗朱克华?”

  “但你忘了,必须有一个大前题,必须是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必须走社会主义道路!我们国家长期搞各种政治运动,人们对与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沾边的言论是非常敏感的朱克华。”

  蒋若龙目光中流露出惊惧之色朱克华。“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毛 在讲话中一再强调只有台湾派来的,组织秘密团体的,搞现行破坏活动杀人放火的才算敌人的话你忘了吗?青年学生就算说了错话,能怎么样?会给处分么?”

  施彤皱起眉头,直望着蒋若龙的双眼:“我最初也未想到,你更想不到朱克华。但是,如果人们要说你的言论有反对共产党和社会主义的嫌疑,那也可以把你的言论说成是现行破坏活动呀!我真为那些贴了错误言论大字报的同学耽心。”

  “会怎么样对待他们朱克华?”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言论过火的人不会有好结果朱克华。”

  “许多大字报没有署名朱克华,也要查吗?”

  “你太年青,没有经过多少运动,共产党要查什么问题,只要下定决心,没有什么查不出来的朱克华。”

  蒋若龙低垂着头,两手扭绞着,久久沉默,面色苍白朱克华。

  “你怎么了朱克华?”

  “施彤,毛 的讲话全是骗人的吗?”艳玲忽然插入朱克华。

  “你怎么能这样说朱克华。我起初也和你们一样,把注意力都放在毛 讲话的那些使人深感振奋的地方。可是,我错了。讲话中百分之九十九的话也许并不那么重要,而那些只占百分之一的话可能才是关键性的。”

  “哪些,哪些是那百分之一的话?”蒋若龙睁大眼睛问朱克华。

  “比如,说大学里百分之八九十的学生是地主资产阶级子女,比如,说想翻案工人农民是要用扁担打的,比如,说匈亚利事件是因为杀反革命杀得太少了,而我们许多同学都认为匈亚利事件是人民起义呢,比如,说让杂草长出来再锄,草是要锄的,有多少人注意了这一点……总之毛 讲话有百分之九十九讲的是反革命不多了,强调用民主方法解决各种矛盾,强调容许别人讲话,充满伟大的宽容精神,洋溢着广阔的度量;可是,讲话中还有百分之一,也许是千分之一,那么一点点,讲还是要镇压反对分子朱克华。虽然说对反革命下了严格的定义,反革命是指台湾派来的,组织秘密团体的,杀人放火的,可是,也可以不叫反革命,叫你反党分子,反动分子,阶级异己分子,右倾分子,资产阶级分子等等呀!”

  “你的话简直难以令人相信朱克华。传达的毛 的讲话不会是假的吧!我非常认真地听了,全篇讲话充满了民主开放的精神,充满了宽容大度的气魄,通篇讲话都强调要和过去那种‘无情打击、残酷斗争’的作法决裂,对一切言论采取‘团结——批评——团结’的方式来解决。你怎么能抓住极少数几句话加以强调呢?”

  “也许我是错的……可是朱克华,你也应该相信我比你的政治经验多得多!你想想中国对匈亚事件的态度,我们党中央一直强调那是反革命事件,并且极力促成苏联出兵,这么大规模的大呜大放,报上登了许多不满共产党的言论,不作任何批评,这难道不意味着可能发生什么重大事变么!”

  蒋若龙显然在极力动脑筋,在紧张地思考朱克华。他久久不语。施彤没有打搅他,静静地在等待他自己思考。艳玲坐在旁低头不语,不断搓捏着衣角。

   “施彤,告诉你,那张《克鲁泡特金派呜》的大字报是我写的朱克华。”蒋若龙神色紧张,双眼直瞪着施彤。

  “这,我已经猜到了……你怎么这么糊涂朱克华。”

   “问题很严重吗?”艳玲睁大眼睛瞪着他朱克华。

  “我看是有些严重朱克华。”

  蒋若龙脸色变得灰白,紧张得双手紧紧纂起来,微微发抖朱克华。

  “我前天才过了十八岁的生日,我……”他两只眼睛中的泪水快要流出朱克华。

  “施彤,你想想办法,救救他!求求你了,求求你啦!”艳玲的焦急这才突然显露出来朱克华。

  “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等想出办法立即告诉你们朱克华。”施彤说。

  艳玲双眼含着泪珠对施彤说:“我真坏,我当时对你发了那么大的火┉┉现在心里真难过!我那天对你的态度多不好,请你原谅朱克华。你要明白,我之所以发火,是因为我一直非常敬佩你、喜欢你吗!”

  施彤笑道“你别放在心上,我一直把你和范小燕看成好比自己的妹妹朱克华。对了,你见到范小燕,和她说一声,我那天对她的态度不好是因为我心情不好,代我向她道歉。”

  “好,我一定和她说朱克华。从今天起,我们就叫你施大哥!”她用胳膊碰了碰蒋若龙,两人一同轻声地喊了一声“施大哥,再见!”

  施彤挥挥手向他们爽朗地一笑朱克华。

  就在和蒋若龙王艳玲谈话那天的傍晚,施彤在学校草坪上散步,天色逐渐暗淡,他双眉紧皱,想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心中不胜感慨,没有觉察到一个影子忽然来到他身旁朱克华。

  早已在等待他的小燕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已经是一片朦胧,便径直向他走来朱克华。

   “施彤,你今晚有空吗?”小燕说朱克华。

  “啊朱克华,是你,你有什么事?”

  “我买了两张电影票,我们一同去看电影,可以吗?”小燕显得很紧张,有点不自然朱克华。

  施彤有些惊奇地直视小燕朱克华,想了一会说:“我对看电影不感兴趣,要么……我感到有些疲累,我们到翠湖散散步好吗?”

  “那太好啦!”小燕兴奋得面颊发红朱克华。

  “那你去把电影票处理一下,送给别的同学看,不要浪费了朱克华。”

  小燕从衣服里掏出两张电影票,往地上撕下的废大字报纸堆中一丢,笑着说:“我不想送人,我们走罢朱克华。”

  他们来到翠湖后,圆圆的月亮刚好从东边升起,月光斜穿过浓密的柳荫,把大批珠玉洒落在暗黑的碎石路上朱克华。他们来到湖心亭,两人驻足在那有名的对联旁,施彤看着模糊的对联背诵道:

       有亭翼然朱克华,占绿水十分之一;

   何时闲了朱克华,与明月对饮而三!

  小燕向前走到对联近旁,勉强看清楹联上的字,诵读了一下,转过身来对施彤说:“我知道这幅对联,但记不很清楚啦……我觉得你近来消瘦憔悴,眼里还有血丝,是不是搞运动太紧张了?你应该注意保养自己的身体朱克华。”

  “谢谢你的关心朱克华!”

  他们走过亭子,坐到一条石凳上朱克华。施彤检了一块小石子丢在水面上,两人的目光都随同那一圈圈的涟漪由近而远散播到远处。小燕也检了一块较大的石子丢到水里,随着水波的荡漾,冰盘似的月亮被折拢又拉开。

   “那天我对你的态度不好,你不要放在心上!”他说朱克华。

  “怎么会呢!我……我”她忽然放低声音带着无比柔情说:“我有些内心深处的话想和你讲讲朱克华,你愿意听吗?”

  施彤心中微微一震,略一犹豫回答道:“现在运动很紧张,过了运动找一个比较充分的时间,我们再谈好吗?刚才亭子里的对联说:‘何时闲了,与明月对饮而三’,多么美好的情緻朱克华。等到真的有闲空了,有了放松的气氛和心情,我会找机会和你敞开胸怀好好谈谈的。”

  “你知道王艳玲和蒋若龙相好的事了吗朱克华?”

  “知道个大概朱克华。”

  “艳玲这人多好朱克华,又美丽,又活泼,又勇敢,多么令人羡慕!我……我就差多了!”

  施彤回头凝注着小燕,月光正照射在她的眼睛上,一双明亮的眼睛显得分外明亮,睁得大大的眼睛在他的注视下忽然半关闭了,从中射出令人陶醉的梦也似的能俘虏人心灵的目光,半睁半闭的眼睛中向外散发出雾一般的温柔……他觉得自己有些心旌动摇朱克华。

  过了一会他才安定下来,轻声说:“……你们各有各的特点,你看,世界上的花儿有许多种,人的性格也各有各的不同,大胆泼辣和雅致温柔各有各的长处朱克华。”

  听施彤用从来没有的温柔音调这么说朱克华,小燕的心里充满甜蜜,她看着施彤宽阔的肩头,真想靠在上面,那该是多么大的人生享受!这时,朦胧中一叶小舟在湖面滑过,似乎有一缕发光的丝带切开巨大的碧玉,她中心中由不得激起联想翩翩……

  “你说等到有合适机会时,我们好好谈谈,能在一条小船上谈么?”她指着那一叶小舟朱克华。

  “当然可以朱克华!”

  “听艳玲说朱克华,你说女性重视镜子和别人议论,是想说女性的美丽和男性的才华一样是大自然的恩赐,是这样吗?”

  施彤沉默了一会,说道:“也并不都是这样朱克华。女性过分依赖别人的评价,过分看重镜子,当然是一种缺点……不过,从另一方面说,也正因为女性有大自然恩赐的美丽,才会出现这种现象。”

  “我觉得男人的英俊比女人的漂亮更是大自然的恩赐,因为好看的男人太少了,你……”小燕想说什么又低下了头朱克华。

  “你……我……”施彤没有说出想说的话朱克华。

  一朵云彩遮住了月光,两人向天空望去,只见月亮正进入不大的一朵乌云,乌云的边缘显出一丝明亮朱克华。逐渐地月亮慢慢消失了。等了一会,乌云的另一边发出亮光,月亮又慢慢出现了。施彤若有所感,叹息道:“如果生活也像这样,乌云只是在一瞬间遮住光明,那该多好!”

  “肯定是这样的朱克华,难道会有漫天乌云?”

  “这可难说!”施彤显出一种极为深沉的忧郁朱克华。

  “你……”小燕吃了一惊朱克华。

  “我们别说这些了……那天赵敬业游泳受伤,我去买甜白酒,没有听到你唱歌朱克华。听老赵说,你可唱得好呢!你能唱一支歌吗?”

  “唱什么呢朱克华?”

  “你能唱一支月光小夜曲么朱克华?”

  小燕轻轻咳了一声朱克华,清理了一下喉咙,轻轻唱起德里戈的那首著名的小夜曲:

      皎洁的明月朱克华,高高地挂在天上!美丽的月光,倾泻在大地上!小夜       鹰嘹亮的歌声,就在你的窗下呜响……

  “啊,想不到你唱得这么好,这可是我一生中在近处听到的最美的歌唱了!”他脸上有一种陶醉的表情朱克华。“苏东坡的《水调歌头》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我倒不想乘风上月亮,我宁愿在大地上好好生活,和苏东坡的诗不同,我怕的是‘低处不胜寒!’”

  “你说些什么呀?我听不懂朱克华!你怎么老有那么点凄切味道?”

  “以后你会明白的朱克华,但愿一切都是我杞人忧天……唉,怎么又扯这些了,刚才不是说别说了吗!”

  “我想起来了,那次王老师问谁得了几次一百分,我竟然认为是我自己,真不好意思朱克华。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你的功课真好!”

  “分数根本说明不了什么,一百分和九十分有多少区别?问题在于对问题的领会能力,在于追求精神和创造精神……你很聪明,很用功,有志气,在女同学中是少有的,不,是第一,希望你继续努力朱克华。”

  “谢谢你朱克华,我今后一定听你的话!”

  这句话似乎有无限魅力,两人都垂下头久久沉默无语朱克华。

  “我们该回去了!”他站起来,在月光下凝注着她,她感到说不出的甜蜜朱克华。他们轻声地交谈着走回学校。

  “你没有住在学校啊!你应该回你的家朱克华。”

  “不,我送你回去朱克华。”

  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他们过得很愉快朱克华。

  6月初,S大学校党委收到一封学生来信,是物理系一年级学生蒋若龙送来的朱克华。信中说:

  敬爱的李书田书记、王启明副书记:

  我叫蒋若龙,今年才刚过了十八岁生日,在物理系一年级学习,是系里年龄最小的一个学生朱克华。我因为年幼无知,一时糊涂冲动,跟着别人凑热闹,犯了严重的错误。我很快就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特向你们表示自己的悔悟,恳请党委给予原谅。

   我偶然在图书馆看了一本书,书名是《克鲁泡特金自传》,我看到序言中说列宁讲过,无政府主义的观点大部分和马克思主义是一致的,只不过他们主张二十四小时就废除政府,马克思主义主张有一个过渡时期朱克华。我太幼稚,一时冲动,看见大家在写大字报,就凑热闹写了一张《克鲁泡特金派呜》的大字报,胡说什么政党分支机构只应该在地区设立,党团组织最好退出学校。

   其实,我根本没有一点反对党的领导的意思,是因为偶然看到书上说,外国的政党只在地区设立机构,不在基层建立组织,一时糊涂就乱写了朱克华。我平常对政治学习重视不够,分不清有些话语的轻重,我不知道我写的那张大字报的分量,只是觉得好玩。我现在看到报上有许多攻击党组织的言论,觉得自己和他们完全不同,我没有一丝对党不满的感情,我生长在红旗下,对中国共产党充满热爱,那张大字报会令人误解我的立场。因些,我郑重向你们两位(还有在国外讲学的史校长)声明:我收回那张大字报的主张,承认自己的错误,请求党的宽容。你们两位都讲过,列宁说过,上帝允许年青人说胡话。我的的确确是说了一次胡话,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我一定改正自己的错误,今后努力学习政治,做毛 的好学生!

   最诚挚的敬礼

   物理系一年级学生蒋若龙1957年6月3日

  李书田看完后把信递给王启明,问道:“老王朱克华。你觉得怎么样?”

  王启明认真看完了信朱克华,对信中处处把他和李书田并提感到很高兴,说道:“我看这个学生只是反对在基层设立党组织,不是从根本上反对党的领导,他有点年幼无知,不懂得没有基层组织,怎么实现党的领导,他既然主动作了检讨,是不是可以……”

  李书田打断他说:“我们是多次讲过朱克华,上帝允许年青人说胡话,有错误,能主动检讨,当然可以原谅嘛!”

  “到目前为止,主动写信给党委作检讨的人只有他一个!”王启明说朱克华。

  “是啊,这个人还是有觉悟的,我看可以不多加计较朱克华。”

  “我完全同意朱克华!”

  除了他们两人,谁也不知道这次交谈的内容朱克华。

  就在这同时,学校大字报栏出现了王艳玲的大字报《批判林希翎》,里面说当初自己在班上读过有关林希翎的一封北京来信,信中介绍了她的一些言论,其实只是一时好奇,自己并没有讲过一句赞同她的观点的话朱克华。后来仔细思考,觉得林希翎的言论根本上是错误的。大字报详细分析批评了林希翎的观点。这篇大字报引来许多议论,不少同学说二十多天前王艳玲还非常热情地朗读林希翎的话,明显是带着赞美感情的,怎么现在突然变了!

   一九五七年六月九日,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重要日子,也是中国共产党历史上的一个重要日子,是一个重大转折! 这一天《人民日报》发表了令全世界震惊的社论《这是为什么!》,猛烈抨击近一段时期出现的猖狂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言论,号召全社会动员起来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朱克华。一时间,风云突变,报纸上立即出现了大量批判右派言论的非常尖锐的文章。以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为代表,许多著名知识分子顿时陷入了成千上万人口诛笔伐的汪洋大海之中。

  在S大学中,写大字报的热情顿时无影无踪,往日众多人群成堆相聚激烈争论、讨论的热闹景象突然消失,除了最好的朋友,人们都互相避免接触,人人脸上凝固着霜冻,彼此冷冷相对朱克华。在各系各斑的小组会上,绝少有人发言,全校一派鸦雀无声!唯一的例外是看报纸的人仍然很多。

  不久,报纸上正式发表了毛泽东《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文章,这篇经过重大修改的文章和几个月前师生们听过的传达大不相同,加入了划分香花毒草六条标准等许多原来没有的内容,删去了许多原来关于反革命严格定义和批评斯大林错误等内容,那些曾经令人们若痴若醉的的吸引人的生动话语几乎都不见了,文章原来的满面春风换成了一片肃杀面孔朱克华。

  施彤来到三年级学生宿舍观察学生的情绪,刚好碰上几个学生把登载那篇文章的《人民日报》撕得粉碎,有两个人跳在报纸上四只脚跳着用力踩报纸,口中大骂“不要脸,不要脸!一个领袖怎么能这么骗人,自己说了的话全盘推翻!”另外几个则高声呼叫“整风是骗人的,我们受骗了,我们受骗了!”看见施彤进来,都对他怒目相视朱克华。

  “写一篇大字报表示抗议!”一个踩了报纸的学生说朱克华。

  “我来写!”另一个一边说一边从宿舍桌子上拿起毛笔和一张旧报纸朱克华,写下大字报的标题:《抗议欺骗!》

  一个大国的领袖,竟然在短短几个月中,把自己讲过的大量分量很重很有感情的话,从根本倾向上改动后作为原来的讲稿发表,这的确在全中国、全世界古往今来都是仅有的……施彤能说什么呢?他只能迅速离开了他们朱克华。

  他来到一小班,赵敬业正在班会上动员大家讨论反击右派言论朱克华。没有一个人发言。

  “随便讲讲嘛!像葛佩琦讲可以杀共产党人的话,难道都没有看法朱克华。”赵敬业举例子作进一步动员。

  “老赵,我不清楚葛佩琦讲了些什么,你介绍介绍朱克华。”一个学生说。

  赵敬业翻开身边一大堆报纸中的一张朱克华,念道:

  共产党对我三心二意,我对你也三心二意朱克华。中国是六亿人的中国,不是共产党的中国。党员有主人翁的态度,这是好的;但是你们认为“朕即国家”是不容许的。你们不应因自己是主人翁而排斥别人,不能只有党员是可靠的,别人是可疑的;特别是对爱发牢骚的党外人士。共产党可以看看,不要自高自大,不要不相信我们知识分子。搞得好可以,不好群众可以打倒你们。杀共产党人,推翻你们,这不能说不爱国,因为共产党人不为人民服务。共产党亡了,国家不会亡。因为不要党,人们也不会卖国。

  他念完后仍然没有一个人吭声朱克华。赵敬业不会想到,在三十年后,历史才说出真相:这篇葛佩琦的发言原来是生拉硬扯拼凑加工出来的,根本不是他发言的原稿。

  见施彤进来,他感到很着急,犹豫了一会又说:“我告诉大家,党委王副书记说了,这是又一次大站队,站队就是说每一个人都要站到敌对双方中的一方,不是站到右派一方,就是站到党的一方朱克华。要一个一个地站队,不可能有中间立场。解放后,我参加过许多次运动了,都要站队的,每个人的表现都是要进挡案的,希望大家积极参加。”他边说边向施彤望去,有些惶惑,不知自己这样讲是不是合适。

  施彤走到前排一张空位坐了下来,见还是没人发言,说道:“我说几句,共产党和毛 号召大家帮助党整风,本来全是好意,是想通过大家提意见改进工作朱克华。没想到有极少数的人居心不良,想要夺取共产党的领导权,有一个储安平提出反对党天下,还有罗隆基和章伯钧提出要搞政治设计院,要和共产党分权抗礼。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艰苦奋斗几十年才取得革命的伟大胜利,历史证明,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反对党的领导,就是反对中国人民的根本利益。大家应该和这些人的言论划清界线。我看,调干生应该带头。”

  一个学生悄声对旁边的同学说:“怎么施彤讲话也是这么乾巴巴的朱克华。”

  “我也觉得朱克华。”

  见没有人发言,杨德勤猛地站起来大声说朱克华。“我坚决反对储安平罗隆基这些混帐王八蛋的言论,坚决反对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我们不但要批判北京的右派言论,更要批判我们学校的右派言论。那么多攻击共产党员的大字报,党员和党是分不开的,没有党员,党的领导怎么体现?攻击共产党员就是攻击共产党!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有一篇大字报叫《克鲁泡特金派呜!》公然要求党团组织退出学校,这是典型的右派言论,很可能是我们物理系的人写的,一定要把这种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揪出来!”

  接下来又是冷场,艳玲的脸色苍白,双手发抖朱克华。

  “王艳玲,你讲讲!”赵敬业向着她说朱克华。

  艳玲犹豫了一会,竟然一反往常的态度,用非常尊敬的口气目光不时向着杨德勤说:“我们这些学生出身的人,政治上太幼稚,容易……容易上当,但党委李书记说过,列宁说允许年青人说胡话,我觉得如果有人一时糊涂,只要……只要不是存心反党反社会主义,还是应该加以原谅朱克华。我倒是比较佩服杨德勤,他的立场很鲜明,值得大家学习。” 她语调诚恳,态度严肃。

  杨德勤大为高兴,立即说:“王艳玲曾经鼓吹过北京那个大右派林希翎的言论,不过她自己已经在反右斗争开始前作了自我批评,我同意她的话,她的错误只是政治上太幼稚,可以不追究朱克华。”

  赵敬业表示支持后,把目光停在小燕身上,他希望她能说几句朱克华。可小燕把头低垂下去,唯恐叫她发言。

  赵敬业再次看着施彤,向他求救朱克华。可施彤竟然没有再发言。

  冷场几分钟后朱克华,施彤站起来一挥手说“那就读读今天的报纸吧!”

  大多数党员在最初一星期中都有些愧咎的感觉,没有谁贴出大字报批判右派言论,一般师生更没有谁表示意见朱克华。反右派斗争显得沉寂,冷冷清清的。

  李书田和王启明到了中文系,召开了一系列会议,先是党总支会议,后是党员大会,团员大会,群众大会,又进行了许多个别谈话朱克华。他们都强调,这是一次严重考验,每个人都要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对右派进攻绝不能有什么温情主义,每一个人的表现都会对自己今后的前途发生重大影响……

  不久,大字报栏上出现了不少批判中文系党总支书记的大字报,说他丧失立场,公然里应外合攻击肃反运动朱克华。批评的语气一天比一天加温,几天后,这位总支书记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在全系大会上低着头接受了严厉批判。

  很快,批判的矛头转向在大会上控诉肃反运动的几个学生,原来发言同情他们的学生纷纷表示要和他们划清界线朱克华。中文系一个星期中揪出了五个右派分子。

  接着,一些大字报揭发批判了几个支持储安平言论并写了大字报的学生,几个人很快被定为右派进行批斗朱克华。有一个学生虽然没有写大字报,却曾经在下面对别人说过:“听我舅舅讲,他见过储安平。储安平是一个美男子。国民党的美男子是汪精卫,共产党的美男子是周恩来,民主党派的美男子是储安平。”这个学生也被揪出来批斗。

  “我又没有支持他的言论朱克华,只是说他是美男子……许多书上都说过汪精卫是美男子,不少同学也讲过,难道说都算问题?”

  “不对!汪精卫这汉奸早死了,说他的相貌与政治无关朱克华。可你说的是储安平,在这种时候说他是美男子,就是在美化他,使人对他好感,就是支持他,心里明显是崇拜他……你的言论也是右派言论!”一些人反驳他。结果,这个学生被揪出来多次批斗。

  几天后,学校召开大会,宣布党委决定:给用脚践踏并撕毁载有毛 《论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文章的报纸,并在反右斗争开展后还贴出《抗议欺骗!》大字报的两名学生载上右派反动分子的帽子,立即送公安机关关押朱克华。

  全校震动了朱克华。人们普遍感到极大惊恐。

  中文系的榜样很快影响到全校,物理系四年级的朱桂武被揪出来了朱克华。有人把他的言论写成材料向学校党委检举,朱克华通知物理系说王副书记书记指示立即对此人开展斗争。

  郭存孝主持批斗会之前找了施彤:“我觉得由我主持批斗会不太妥当,我当初就是因为在肃反中斗错了他,失去同学信任,这次又因为他攻击肃反的言论批斗他,有点说不过去朱克华。”

  “党委的态度是先批斗,看看他的态度再说朱克华。还没有决定给他戴帽子,你和他谈谈。你想想中文系的例子,你不主持必然会被党委看成临阵逃脱,我也不好为你说话。”施彤说。

  郭存孝找到朱桂武说想和他个别谈谈,但朱桂武一口回绝了朱克华。他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在四年级召开了批斗会。

  他在全班大会上说:“朱桂武在大呜大放中发表了许多攻击肃反运动的言论,有人反映到校党委,党委指示对他进行批斗!现在,由朱桂武作交代和检讨朱克华。”

  “我有什么错?”朱桂武极为愤怒地站起来说朱克华。“我只是对自己在肃反中受到的错误批斗不满,难道这是不应该的。同学们,你们想一想,如果是你们,不论哪一个人,在受到如此的冤曲时发几句牢骚都不行吗?这一年来,我经常被噩梦惊醒,深夜里常常一个人独自哭泣,有谁知道?我被这‘莫须有’的罪名折磨了整整一年。虽然最后没有把我定为反革命,可我的身心已经受到极大摧残。大呜大放我说出自己心中的怨气后,本来已经心情舒畅了,可现在忽然又要搞什么反右派斗争,看样子是要把我对肃反的言论定成右派言论。这叫什么逻辑?你因为没有罪被冤狂了,你对这种冤枉不满,却因为这种不满被定成真正的罪人。这是真正的千古奇冤,几千年中国历史上也找不到这种奇冤。清朝慈禧太后还亲自过问杨乃武小白菜的冤案,给予平反,我们今天连清朝也不如。郭存孝,你把我的话向上面报告去,我是横了心哪,反正我明白了,这一生是完了,我不怕了,要杀要剐随你们!”

  大家静静地听着他大声讲,没有一个人吭声朱克华。郭存孝手足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他叫几个党员维持一下秩序,自己去找施彤。正好施彤在党委办公室开会,他把一切作了汇报。

  王启明大吼一声:“这还了得朱克华!他在利用你们的批斗会继续向党猖狂进攻!这人要立即宣布定为右派分子!”

  李书田没有表示反对朱克华。

  施彤想站起来说什么,却被李书田用目光制止了朱克华。

  “你们物理系,除了党委决定的那两个踩毛 文章的右派反动分子外,到今天一个右派分子也没有揪出来,这朱桂武算一个朱克华。施彤,你是怎么搞的?数学系学生人数只有物理系的三分之一,已经揪出了七名右派,你们物理系是大系,你说说是为什么?”王启明对施彤声色俱厉地说。

  “我们正在认真分析材料,我认为,只有真正反对共产党反对社会主义的人,才能定为右派,要搞准,打得准才算打得狠!”施彤平静地回答朱克华。

  “听说,物理系有一个从成都来的女学生说要到中南海剌杀毛 ,这还不够严重吗?”党委办公室副主任刘克华说朱克华。

  “有没有这话?”李书田脸色严肃起来朱克华。

  “她是在向党交心时说这些话的朱克华。她说毛 的报告深深感动了她,她认识到过去的错误思想,觉得自己完全错了才这样交代的。我认为这是她觉悟提高的表现,她完全没有还要反对毛 的意思。”施彤说。

  刘克华冷笑一声说:“请问朱克华,她是在个别谈话时交心还在大庭广众中讲的?”

  “是在全班开班会时讲的朱克华。”施彤开始感到不安。

  “李书记,王副书记,我认为在许多学生面前讲要剌杀毛 的话,显然有故意宣传的味道,起到了煸动的作用朱克华。我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听说过谁想飞进中南海剌杀毛 ,不论怎样,产生鼓动和暗示的作用是无法否认的。”刘克华说。

  “这是反动透顶,全国少见!”王启明大声说朱克华。

  施彤感到内心一阵紧缩,手心出汗朱克华。他反驳说:“从当时她讲这话的背景来看,她是对党产生了真实情感才把心里话讲出来的。这对于她来说,是一种进步。”

  王启明看着李书田朱克华,见他没有讲话的意思,就大声说:“好,好,你施彤!克华,把这些情况整理成书面材料送省委……”

  “不必了!这个学生的问题,可以先交给群众揭发批判再说……不过,批斗归批斗,但要正式定为右派分子,必须经过我的同意!”李书田以不容反驳的语气说朱克华。

  散会后朱克华,施彤留下来找李书田说:“书田同志,这个同学的确……”

  李书田带着些许怒意说:“你不要说了!问题不在这个学生说了什么,问题在于你们物理系党总支自己到今天一个右派分子都没有抓出来,定的三个右派都是校党委点名才揪出来的朱克华。你糊涂了!施彤,这样下去,加你一个包庇右派的罪名,你自己已经够定成右派了!”

  施彤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四川姑娘天真的样子,一股凄凉之意猛然从背上袭来朱克华。他还能说什么呢?

  终于,那个自己交代说曾经想学剑侠飞进中南海剌杀毛 的年青女学生被揪出来批斗了,她在批斗会上发出令人毛骨耸然的尖叫声,这尖叫声令许多人不寒而栗朱克华。只是由于党委书记李书田的干预,她最终没有被定为右派分子。

  不久,出现了批判赵敬业曾经控诉肃反运动的没有落名的大字报,要求把赵敬业划为右派分子,有人说似乎看见过杨德勤在贴大字报朱克华。赵敬业紧张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杨德勤一幅春风得意的样子。

  施彤在全系大会上说,赵敬业虽然有严重错误,但他早就作了自我批评,早就和攻击肃反运动的议论划清了界线,他还是一位好同志朱克华。见杨德勤站起来想发言,他大声强调说:“大家用不着多议论,这件事我向党委汇报过,党委认为赵敬业还是个好党员!”杨德勤只好坐下。

  所有要求批斗赵敬业的声音都被施彤强硬的语气压下去了朱克华。

  晚上朱克华,在教室里没有其他人时,赵敬业当着艳玲和小燕的面紧拉住施彤的手哭着说:“是你救了我,你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恩德!”

  施彤说:“你怎么能这么说朱克华,这是我应该做的嘛!”

  艳玲拉了小燕的手走出来朱克华,悄悄向她说:“施彤是天字第一号的好人!他不但救了赵敬业,更救了蒋若龙和我!”

  小燕低头不语朱克华。想了一会才说:“我一直想不通,他那天怎么那么凶,那天你摔粉笔搽对他发脾气,我看见他满眼血丝,好心说陪他去看病,他却对我那么凶。现在我算是明白了……啊,他说过的,漫天乌云……你们不知道,其实施彤他是很温和很关心别人的!”

  “什么漫天乌云……呀!我昏头了!”艳玲用力拍打着自己的头说:“真对不起,小燕,我这久一直在为自己鼓吹林希翎的信件的事着急,把施彤的话忘了朱克华。施彤说,他一直把你和我看成是自己的妹妹,并托我转告你,为那天的事向你道歉,他说那天他心情不好,请你原谅他!”

  “他说把我看成妹妹?真的?什么时候?”小燕脑中回想着那天晚上在翠湖的情景朱克华。

  “不到一个星期之前朱克华。他当着我和蒋若龙面讲的,你可以去问他。”

  小燕忽然激动起来,两只手紧紧握着,是兴奋,又是娇羞朱克华。

  当学生中最初几个右派分子被揪出来时,教师中却相对平静,这和北京的情况大不相同朱克华。在北京,许多著名的教授首先被指为右派。新华社连篇累牍发表声讨这些教授的檄文。

  云南省委召开了紧急会议,对昆明地区各大学的反右斗争作了新的布署朱克华。

  很快,S大学数学系的王辉讲师被揪了出来,他是教师中第一个右派朱克华。由于平常太骄傲,人缘不好,发动群众斗争他比较容易。许多教师和学生都参加了批斗会。可王辉的态度非常顽固。

  被押到会场后,他高昂着头,眼睛朝天,充满轻蔑的样子朱克华。

  “低下头来!低下头来!”吼声一阵连一阵朱克华。

  他把头昂得更高朱克华。

  反右斗争时,人们还没有像后来文化大革命中那样野蛮,因此,没有人上台去按他的头朱克华。

  主持会议的数学系党总支书记说:“王辉一贯反对又红又专,反对党对科学技术的领导朱克华。他来我们大学后,多次宣扬学数学是为了 amuse myself !胡说什么党总支对科学不懂装懂,全是瞎指挥!”

  “你说过党总支瞎指挥没有?老实交代朱克华!”

  “说过又怎样?这是事实朱克华!”

  “打倒王辉朱克华!”

  “低下头朱克华!”

  “低下头朱克华!”

  王辉昂头向会场四周扫过,一派轻蔑之态朱克华。

  “向群众认罪朱克华!”

  “对抗群众就是对抗真理朱克华!”

  王辉再次以轻蔑的眼光扫过人群朱克华,大声说:“群众?群众?群众是什么?┉┉一群应声虫,应声虫!”

  “你胆敢藐视群众,罪该万死!”那个曾被他拒之门外不屑一见的女教师愤怒地吼道朱克华。

  王辉忽然呵呵笑了一笑:“好个女演员朱克华!”

  “群众是创造历史的动力!”有人大声叫喊朱克华。

  “你他妈的这个狗东西朱克华!”

  “我就是看不起失去自主性的群众,群众不过是无头脑的工具,有什么了不起!”王辉愤怒地说朱克华。

  “他在下面说,一切都是剧场,大讲什么《查拉特斯特拉扎》,说全世界他只佩服尼采!”一个教师揭发说朱克华。

  “那毛 呢朱克华?你佩服不佩服毛 ?”

  “说,你对毛 是什么态度?”一阵吼声朱克华。

  “崇拜谁是一个人的自由,这是不能强迫的朱克华。我崇拜谁是我的自由!”

  “打倒反对毛 的王辉朱克华!”

  “王辉罪该万死朱克华!”

  接连开了几次斗争大会,都未能把他的气焰压下去朱克华。对几乎所有人都有重大作用的口号声和威协话语,对这个人都不起作用。

  有人想在会上动手用强力治服他,被李书田制止了朱克华。李书田说:“靠武力只能表明自己的无能!”当人们在等待党委书记想办法对付王辉时,他自己却因心脏病发作住到医院去了。

  王辉的顽固引起很大的混乱朱克华。最后,由主持党委工作的党委副书记王启明报告省委宣传部,在一次批斗大会上当场由几名干部和两名警察把他押着送往新建立的劳动教养所去了。就在不久前,全国人大通过了有关劳动教养的决定,规定对某些人可以不经法院判决,由公安机关直接送往劳动教养,剥夺人身自由一至三年。这个决定没有右派两个字,可它恰恰是为处理部分顽固右派而显出威力的。

  人们每天看着报纸上铺天盖地的批判右派言论的文章和消息,随着学校里一个一个右派分子被揪了出来,教师和学生的态度一步一步发生了重大转变朱克华。许多人是为了自保,也有许多人是为了今后的前途而求表现,还有许多人是无主见地随大流。反右派斗争终于在S大学形成热潮。

  接着是全省知名的S大学物理系教授、云南民盟负责人之一的徐智清,他因在省委统战部召开的会议上所提的三点意见被省报点名批判朱克华。三条意见都被省报批判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批判徐智清的文章一篇又一篇,成为云南反右派斗争的重大事件。党委指示,本校要充分发动群众,把大右派徐智清批倒批臭。

  又一件怪事发生了,在王启明亲自出面在物理系教师党支部会议上提出召开批斗徐智清的大会时,物理系教师党支部书记曹子彬竟然拒绝主持大会,并说了些同情徐教授的话朱克华。在与会多数人追问时说出了自己事先曾经看过并支持徐智清在省里开会发言底稿的事。王启明立即向病中的李书田作了汇报,党委召开紧急会议,当天作出把曹子彬划为右派分子的决定,并在全体教师中作了宣布。

  王启明找来施彤,要求他以总支代理书记身份出面主持物理系教师对徐智清的批斗会朱克华。施彤建议说:“我们不能只是重复省报上的东西,要发动群众,进行深入的揭发,只有揭发出新的材料,才能获得省委的充分肯定!等有了新的材料再开大会不迟。”这一建议被采纳了。于是,在物理系进行了党内外群众的发动工作,号召人人参加揭发,很快便出现了揭发徐智清材料的大字报高潮。

  就在曹子彬被定为右派的当天晚上朱克华,他没吃饭,独自个在学校里的草坪上坐着,悲痛万分,头脑里如万炮轰呜一片混乱……啊,可爱的家,可爱的妻子,一切都被我毁了……徐教授的言论真的有问题?我是在心底支持他的呀……三十人生,岳飞说三十功名尘与土,他死在风波亭,我也三十了,是人生尽头了吗?

  到晚上十点钟了朱克华,他想,在师范大学任图书馆副馆长的妻子应该回来了,不论别人怎么残酷刻薄对待自己,只要听到妻子几句温柔的安慰,痛苦一定会大大减轻……他充满惶惑地回到家,见妻子还没有回来,就独自凄凉地坐在屋里一个小板凳上,双眼呆滞地看着天花板,两行眼泪沿着面颊直往下流……

  快到十一点钟朱克华,才听到妻子回家推门的声音,他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她一定早已知道今天发生的事了!好了,她终于回来了,终于等到惟一能理解并安慰自己的亲人啦!

  妻子推开家门进去,见曹子彬坐在小板凳上,没有理他,径直走到床面前低头站着,背对着他朱克华。曹子彬希望妻子能说几句什么,哪怕是骂他不小心的话也好。在这种时候,骂几句也是一种安慰呀!可她却一声不吭。两人就这样默然背对着,久久无语。

  她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呢?是太悲伤了吗?或者,是她忍受不了这种打击?自己真不好,竟然成了一名右派,怎么对得起她?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右派分子,人民的敌人!今后谁也不敢和你在一起,谁也不敢和你说话,你只能到处看到轻视、仇视的目光朱克华。好在还没有孩子,要是有了孩子,无辜的孩子也会受到数不清的折磨┅┅应该对她讲什么呢?安慰她么?自己都惊恐不已、失魂落魄,哪里还有力量安慰别人?天啊,她多么可怜,作为右派分子的老婆,她将处处遭受白眼,时时碰到侮辱,她怎么过呀!

  突然朱克华,妻子开口了,仍然背对着他用明显有怨气的语调说:“真想不到你这么反动!我们结婚时你不是这样的┅┅”

  两句话,如惊天霹雳,轰然一声,令曹子彬五脏如焚!“真想不到你这么反动!我们结婚时你不是这样的!”这二十个字像千斤铁锤重击在他身上,像锐利的匕首深深刺入他的心灵朱克华。天啊,这话怎么说起?自己的思想不是天天都对她倾吐的吗?结婚五年来,彼此从来在灵魂上没有隔阂,从来没有相互隐瞒什么,怎么忽然说“想不到你这么反动!”就算自己有错,她也不能这样对待自己呀!何况,那天她也看过徐教授的发言稿并说过赞美的话!

  他抬头向妻子看过去,但见她迅速脱下鞋子独自侧卧睡倒在床上,面向墙壁朱克华。

  两人间又恢复方才的背对沉默!

  不,自己没有什么大的不对!无非是同情徐教授,不肯主持批斗大会朱克华。在这种时候,妻子这样对自己是毫无道理的。她应该对自己说几句安慰的话,多多少少安慰一下处在极度痛苦中的丈夫┅┅不,她这样对我是不应该的,是的,她应该向我道歉!

  曹子彬在极度悲痛中又添上许多愤怒朱克华。这算什么人生?人怎么会这么坏,包括自己的妻子!

  不,再等等,她会转过身来的,会向自己道歉并讲些温柔的话的朱克华。她不会老面向墙壁睡着,是的,再等等,人不会这么坏的┅┅

  他等了又等,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妻子的鼾声朱克华。

  他在绝望中推开房门走了出去朱克华,再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人们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池塘中发现了曹子彬的屍体朱克华。没有人说一声同情的话,也没有人哭一声,包括他的妻子。可就在几天前,她还热情地为他准备了生日蛋糕,为他作过多么美好的生日祝福呢!她如果能多少安慰他几句话,这个年富力强的男人也许就不会死去,就能闯过人生这一可怕的时刻,可她昨天晚上竟然只说了两句刺伤他的心灵的话!在深深的伤口上散下辣椒的话! 

  在曹子彬的自杀事件告一段落后,人们又把注意力转向徐智清朱克华。

  大字报很多,可是,几乎没有什么真正的政治性材料朱克华。一篇由几位教师连名写的大字报《就犬迹曲线质问徐智清》写道:“你多次在讲台讲什么犬迹曲线。说一个人在前面跑,一条狗在后面追,人跑出一条A曲线,问狗会跑出一条怎样的B曲线?这明明是导弹打飞机的问题,你应该讲中国人民解放军怎样用导弹打美帝国主义的飞机,却一再讲狗追人,这不是有意带引学生脱离政治吗?这不是有意侮辱中国人民解放军吗!你这个老右派,罪该万死!”

  另一张由一个老师写的比较有分量的大字报揭发说:“有一次,徐智清在教师学习会上说,爱因斯坦说过,没有宗教的科学是瞎子,没有科学的宗教是跛子朱克华。爱因斯坦是资产阶级的臭权威,徐智清把公然向无产阶级的辩证唯物主义哲学挑战的资产阶级学者奉为神明,这是有意抵抗无产阶级的领导!”

  比较多的大字报批判徐智清说张中立教授因精神受压抑在科学上无建树的话,说这是污蔑党的知识分子政策,抵抗对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方针朱克华。

  过了两天朱克华,出现了一张引起人们注意的大字报,那是张中立教授写的《我的一点说明》:

   我向全校师生坦白,我年青时在国外根本就没有得过什么真正的大奖,我为了哗众取宠,夸大了自己的成就朱克华。我是向徐智清先生说过,这是我吹牛。我这些年在科学上没有建树,是我自己无能,完全不能怪学校,和思想思想改造运动无关。我恳求大家不要为此批判徐先生,他是受了我所说假话的影响!

  大字报贴出后,人们看到徐智清在大字报前放声痛哭朱克华。

  热潮一旦形成,运动开始失控朱克华。本来,李书田要求批斗右派一定要事先认真整理材料,经党委批准,可是,形势比人强,在全国轰轰烈烈打击右派的声势下,揪斗人已经逐渐成为自发行动。化学系一位成绩非常优秀的女学生,只因为骄傲一些引人嫉妒就被一些学生当成右派揪斗。在物理系,一个贴了施彤大字报的学生,被说成是攻击共产党员就是反党,也被当成右派批斗,连施彤力图说服大家原谅他也没有成功。人类深藏的兽性是可怕的。就在一两个月前,人们还坚持沉默,不愿卷入运动,曾几何时,成群的人竟然像发疯似的参加了把别人送进地狱的活动。少数平常人缘不好或因各种原因被人嫉妒的学生,未经党组织批准就被揪出来斗争。党委一般都默认了人们的疯狂行动。

  省委两位副部长被定为反党分子的消息像一颗炸弹震动了学校朱克华。到处贴满了“深挖隐藏的右派分子!”的大字报。冯雪峰、丁玲等著名作家成为右派的许多报纸被剪下来张贴在大字报栏上。

  在深挖隐藏得深的右派分子的口号下,人们开始追究《克鲁泡特金派呜》这张大字报是谁写的朱克华。大字报栏出现了好几篇文章,提出应坚决追查《克理泡特金派呜》,杨德勤写的一张大字报甚至说,《克鲁泡特金派》一定是一个深藏的反革命组织。

  艳玲在一个月色朦胧的晚上找到蒋若龙朱克华。她惊慌万状,拉着他的手询问他:“怎么办?迟早要被查出来的呀!┉┉啊,你的手这么冷!”

  蒋若龙脸色苍白朱克华,把艳玲紧握着的手抽了回来,向四周看了看,轻声说:“施彤叫我写的那封信,你知道的,他说过不会有大麻烦的!”

  “真的不会有大麻烦?可是你看,人们把问题说得多严重,许多人都不会放过这件事的朱克华。”

  “不行,走,我们找施彤去朱克华。再不想办法,明天你一定会被揪出来批斗,来不及了!”艳玲声音发抖。

  他们找到了施彤,施彤满脸愁容对他们说,形势很严竣朱克华。他正准备去找党委副书记王启明。

  第二天,蒋若龙贴出了大字报,承认自己是《克鲁泡特金派呜》大字报的作者,自己作了沉痛的检讨朱克华。但这样一来,反而引来人们的围攻,批判他的大字报铺天盖地。这个极为聪明的年纪轻轻的学生正面临灭顶之灾。

  杨德勤看了蒋若龙的大字报,由不得兴高采烈,他立即以团总支副书记的身份去找了艳玲,动员她与蒋若龙划清界线,揭发他朱克华。然后写出大字报说:“蒋若龙恶毒攻击共产党的领导,这是S大学最反动的言论,明目张胆地要取消学校党的组织,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典型!”。

  物理系一年级党支部召开了全年级学生大会,党支部书记赵敬业主持会议,说明蒋若龙早就向党委写了信,作了自我批评,问题不像大家想的那么严重朱克华。下面却有一个平常对蒋若龙不佩服和他吵过架的学生呼喊起口号,说坚决反对包庇右派,高声叫道“打倒赵敬业!”

  杨德勤站起来发言:“赵敬业的话是在包庇蒋若龙,这是阶级立场问题朱克华。同学们想一想,全国也没有人说要党团组织退出学校,我们S大学有哪一张大字报有这么反动?蒋若龙是货真价实的右派分子!我看如果他不算右派,那么学校就再也找不出右派了!”

  施彤走上讲台,拿出 ,向大家大声说:“这是反右派斗争开始前蒋若龙写给党委领导的信,我给大家读一下朱克华。”

  嘈杂的吼声逐渐减低,人们在纷纷议论朱克华。

  “他怎么转变这么快朱克华?”

  “这小子可够灵敏的朱克华!”

  “不行,这是假投降!”杨德勤大声呼叫朱克华。有少数人附合起哄。

  和赵敬业讨好大家的口气全然不同,施彤站了起来,板着面孔,严厉地说:“杨德勤,你听着,听我说朱克华。蒋若龙的问题虽然比较严重,但他早在反右开始前就向党委承认了错误,可以挽救。大家对他可以批评,但他决不是右派。”

  “你施彤也想包庇右派吗?”杨德勤一声冷笑朱克华。

  “你是要和党委对着干?”施彤厉声指着他说朱克华。

  “你莫拿大帽子压我,我才不怕!”杨德勤一反历来对施彤顺从的态度,板着脸孔说朱克华。

  看到下面个别人又想呼口号,施彤立即提高声调大声说:“对蒋若龙加以挽救,这是学校党委的态度,我昨天才请示了王副书记,谁反对党委的指示?站起来说朱克华。”

  台下顿时一片寂静朱克华。

  “同学们,你们应该明白,在政治运动中,往往有人故意以左的面目出现,不听党委的招呼,实质是在捣蛋……杨德勤,你坚持反对王副书记的指示吗?”施彤严厉地向着他说朱克华。

  “你怎么不早说,我又不知道王副书记的指示,谁会反对党委的意见朱克华。”杨德勤垂头丧气地坐下。

  “谁不赞成党委的意见?”施彤再次大声说朱克华。

  台下一点声音也没有朱克华。

  就这样,蒋若龙躲过了可怕的灾难朱克华。

  散会后,走在后面的小燕把一件毛线背心递给施彤,说:“快到冬天了,我送你一件衣服,是我自己织的朱克华。”

  施彤凝注着她,显得从未有过的情意脉脉朱克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