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乡村夏日的午后依旧炎热,韩星已然睡了一个中午,却依旧懒在床上不肯起来姜虎。窗外,父母与邻居赵家老叔老婶在林荫下打扑克,不时传来“调主,抠底”之类的叫喊,偶尔有个别孩子趴在窗子上,看韩星睡得正香,向同伴打个手势便悄然离去。
四五天的连续复习,再加上昨日面试笔试的一通大考,韩星确实有些累了,今天中午回来,吃完午饭便睡倒了姜虎。正是因为自我感觉不错,才睡得如此安稳香甜。
睡梦中,韩星和王杰、大海竟成了西游记里的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僧,白龙马竟是家中的小黑驴,更可笑的是,师傅唐僧居然是师范时的班主任老何姜虎。睡梦中韩星还这样想着:磨磨叽叽,不辨真伪的风格倒是很像。师徒四人来到火焰山,烈火熊熊,烤得好生难受,正四处找水。忽然发现山坡上竟于火中长着一株人参果树。韩星腾云而去,摘下一个,放在嘴中一咬,好软,好凉,好甜,爽得韩星直吧哒嘴。正欲摘下与师兄弟们共享。一阵大笑惊醒了韩星的美梦,睁开惺忪的睡眼,大海的大黑脑袋就凑在自己嘴边,手拿一根被咬了一口的“蚂蚁上树”,韩星一舔嘴唇,竟是自己咬掉了,“二哥,孝敬您的”,说着把雪糕递过来,韩星正要大享特享,大海闪电般地缩回手,将手中的雪糕塞入自己口中,顾不得冰得咝咝响,几口吞咽下去,倚在门框上的王杰吸着烟大笑起来,大海则得意地挤眉弄眼。
韩星一边装做若无其事,一边拿过床头柜子上涮毛笔剩下的半杯水,闪电般“哗”地倒在了大海的头上,登时大海本来就黑的脸上更是如同灶王下世姜虎。他怔在那里,任由黑水顺脸流下,滴到他那件穿得肮脏不堪的失去了原色的蓝衬衣上。王杰乐得跳高跺脚,一不小心,滑倒在院中韩父新浇的园子里,弄了半身泥污,大海大吼一声冲出屋去,“二叔,二婶,你们看我二哥给我弄得,我就这么一身见人衣服。”韩劲松和吴云以及赵家老叔老婶回过头一看哈哈大笑,韩劲松笑得松了口气说:“该,活该!”又看着王杰半身泥走出来,几个人又笑得直不起腰来。
韩星手里拿着香皂盒一脸坏笑地从院中走出来,向王杰和大海说:“走啊,洗澡去姜虎。”韩劲松停了笑对儿子说:“星儿,把毛驴牵上縻到河套边吃点草,别洗凉了,早点回来吃饭,晚上咱队有影戏。”韩星答应着,去牵毛驴。大海忙说:“二叔,二哥今晚上我家吃去,上供用我家的猪,晚上去吃猪肉。”“行,别喝多了。”韩劲松几个又打起了扑克。
韩星几个人牵着毛驴扑向河套姜虎。清水河在三组和二组之间有一个年代久远的闸门,虽已废弃,却坚固异常。由于久已不用,木制的闸门已不知去向,只有两道厚实的闸墙依然立于河中,两道闸墙高约三米,相距四五米,清水河便从其间流过。理所当然成了孩子们洗澡的乐园与玩耍的天堂。
韩星在河畔找了一块草盛的空地,用石头将縻驴橛砸入地下,便飞奔向闸门而来姜虎。王杰和大海早已脱得精光,坐在闸墙上吸烟。韩星四下望了望,除了下游有几个老年村妇在洗衣服,倒没有别的人,便爬到闸墙上脱掉衣服,先暴晒一下,省得下水凉。水里早有大江二江等六七个少年,在水中欢快扑腾着。不时向三人泼水,大海光个身子躺在闸墙上,黑黑的皮肤上还有不少体毛,王杰摸着大海的体毛说:“这家伙没进化太好,还保持着类人猿的特征。”大海忙说:“别扯淡,这是典型的山……”“山顶洞人。”韩星顺口接道,学过点历史的大海这回听明白了,刚要起身反击,王杰和韩星一使眼色,用烟头同时在大海屁股上轻点了一下,大海大叫一声,翻身落水,这儿的水道窄水深,水底是细软的沙子,不用担心会被摔坏,几个少年一拥而上,让虽身强力壮然而措手不及的大海喝了好几口水。
韩星站在闸墙上,又拿起大海的一只臭鞋,“哎,大海,你这只鞋该换了啊!”说着,一扬手,“唰——-”臭鞋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砰”地一声,准确地落在了十几米外下游的水里,溅起一片水花,飘飘悠悠地向下游荡去姜虎。大海大叫一声,顾不得穿衣服,从水中冲出,沿岸追鞋去了,那黝黑的身体,满头的乱发,竟如上古洪荒野人。韩星和王杰相视一笑,双双跳下水,边享受自然之浴,边欣赏裸奔的大海。
太阳渐渐西斜,炙热的阳光柔暖起来,泡了多时的几人从水里爬出,在闸墙上燃着烟,享受着日光浴姜虎。其实人生的快乐莫过如此。几个初尝生活的欢乐与艰辛的青年静静的躺着,也许他们想得很多,也许什么都没想。人生最大的快乐在于平静,宁静的生活是人人向往的,渴饮山泉,困卧农舍,闲看三山,忙弄五谷,与世无争,此生何求?也许有人会说这是一种消极的生活,但中国却有八九亿人在这样消极的活着……
“大海……”一声粗犷的吆喝打断了三个人静静的思绪,几个其他的少年早已离去,“是我老爹,哎,回去了……”大海应着套上衣服,拽上韩星家的毛驴,边拽边说:“大哥你俩先去,我把驴给你送回去姜虎。”说着急匆匆地走了。
韩星和王杰穿好衣服,懒洋洋向大海家踱去,三家离得都不远,没多时便到了姜虎。大海的家是典型的老式农村住宅,一溜三间土打墙的房,屋顶盖的还是石板,屋里是很干净的——大海的家人大都十分勤快——只不过正攒钱翻盖房子给大海娶媳妇,还未动工罢了。大海的姐姐把两人迎进了屋,一般农村住宅,东屋是正间,西屋是偏间。东屋已坐满了两桌人,组长,会首(农村文艺活动的组织者)及大海的长辈。清河村有个规矩,但凡村里唱戏、办会要上供,由队里出钱买村里不宽裕家的猪,其实就用那么一会儿,就还给人家,这家人会请组长,会首及本家吃猪肉,还要管请来的戏团三天饭,里里外外轻松赚回半头猪。因此在如此炎热的夏天,要是用到自家的猪,那都是非常高兴。
进了西屋,地下摆着一张大圆桌,已坐了五六个人,在那喝着茶水,嗑着瓜子,吸着烟闲聊姜虎。韩星王杰都认识,大海的几个哥们,都是二组的,平时关系也不错,铁子、毛毛、利国、海波、长山等,见两人进来,忙起身让座,铁子掏出烟连忙敬上。正在推让之间,大海端个大盆进了屋,“杀猪菜,先造点……铁子毛毛死了啊,外屋去抬啤酒啊!”腾腾香气立时溢满了屋子,几个青年眼瞪得溜圆,满口生津,喉结滚动,几乎吞下盆去。
杀猪菜是吃猪肉饭桌上四菜之一,用自家的干白菜放上猪身上最肥的血脖儿肉与血肠共煮,干白菜没有了水气味,更易入味,与血肠共煮,更添了新鲜味,各种佐料各有其用自不必说姜虎。其他三道血肠,肥肉片,瘦肉片也相继上桌,另有一大碗醋,一大碗蒜汁——吃肉少不了这些东西。“砰!砰!”一人一瓶啤酒相继启开,大海忙活得差不多,也落了座,大家不再客气,开始大吃大喝。年轻人吃喝起来也透着活力和豪气,不多时,风卷残云,头茬菜所剩无几,大海又到外屋大锅里盛上了二茬菜。(杀猪时各菜多油,为防油凝,便把菜分为几茬上。)二茬菜上来后,东屋已响起“五魁手,八匹马”的划拳声,西屋的年轻人自然不甘寂寞,也伸手出拳划将起来。农村的年轻人,尤其是男青年,没有不会划拳的,孩子们从小耳濡目染,早就学会了,因此,豪气冲天的年轻人划起拳来更是震天响。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村里影戏的通鼓已经响起姜虎。大家七手八脚地帮大海收拾完毕,便一个个左摇右晃,醉态十足地向戏场赶去。王杰酒量大,除面皮微红,看不出多大变化。韩星倒是走起路来有点绊蒜,但头脑还是蛮清醒的,大海和另外几个青年就不同了,左摇右晃,眼睛通红,大海还拿着一截血肠大嚼。
戏场上早已人头攒动,但忠实的听众大多是老头老太太们,别的是来凑热闹的姜虎。所谓皮影戏是用白布作为一道屏,内设灯光,唱戏的人在里边边唱边耍弄用驴皮剪制的影人做出种种动作。用驴皮剪制影人原因有三:一是驴皮压平后较板正,不卷曲;二是打磨后的驴皮容易上色;三是驴皮透光性较好,使各种颜色在灯光的透射下尽展无遗。伴奏的乐器也与二人转及落子有所不同,用的是四弦子,较二胡板胡多出两弦,这是为了适应影戏唱腔起伏变化较大的特点。
今天的戏目是《穆桂英挂帅》,韩星十分熟悉也十分喜欢姜虎。在师范的领操台上,他曾以演代罚唱过其中一段。因此,站在人群后,他津津有味地欣赏,不时跟着唱几句,大海几个在后边吸着烟闲侃。
忽然,一阵剧烈的摩托车马达声由远及近,转眼便到了韩星等人身后,猛然刹车发出“吱”的一声刺耳的尖响,后轮拖地,带起的尘土呛得几人皱起了眉头,马达声仍未停,而是一阵大过一阵,引得看戏的人投来厌恶的目光姜虎。
骑车人犹自按着喇叭,看样子他想让韩星几人让开,他要把车骑到人群中看戏姜虎。韩星和王杰也回过头来打量这位不速之客。车上两人,驾车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留着长发,在长发缝隙之间可见耳上的大耳环,满脸横肉,叼着一支烟,穿一身黑衣服,上面图案花里唿哨。后边是个年轻姑娘,长得不难看,就是化妆化得比唱戏的还夸张。抱着男青年的腰,下巴顶在他的肩头,用不屑的眼神看着几个人。王杰附在韩星耳边:“这个家伙叫刘三儿,水泉沟村的,前几年进过派出所,出来之后更牛得不得了,咱们这趟川儿没人敢惹他,去年大江赶车去地里往回拉草,道窄刮了一下刘三儿,刘三儿下车就踢了大江几脚。”韩星听了牙齿紧咬,攥紧了拳头。大海早凑上前去挑衅地喊道:“把火熄了,没他妈看人听戏呢吗?”刘三儿又加了加油门:“哪来的小种儿,滚,爷们要进去看,再挡我他妈碾死你。”大海一下子被激怒了,猫腰抄起一块石头撇了过去,“啪”地一声,刘三儿的摩托车大灯被打碎,灯光随即熄灭,“该,活该。”人群中传来叫好声。刘三儿气得将后边的姑娘一把推下车,自己也支好车,从保险杠上抄起一把大扳手,直奔大海而来,韩星王杰和铁子等人也就近抄起石块木棍,围了上来,眼看一场恶战就要发生。
“住手!”一声大喝使得刘三儿和众人都是一愣,原来是组长姜虎,是大海的本家二叔,刚在大海家喝酒过来,醉醺醺地制止了恶战的发生姜虎。韩星凑到组长面前,在他那秃头上弹了一个响亮的脑瓜嘣,“二叔,这小子要把摩托车开到人堆儿里看戏,大海说说他还不干不净地乱骂,你看要不咱收拾收拾他?”姜虎还了韩星一下,走到刘三儿跟前指着他鼻子骂道:“你他妈哪儿的,赶紧他妈滚,老少爷们求雨看戏图个风调雨顺,你别他妈在这晦气,滚,要不然砸烂了你的狗头祭龙王。”刘三儿一看自己人单势孤,只得自认倒霉,转回身恶狠狠对大海说:“你他妈等着,哪天爷们儿非废了你不可。”说罢,跨上摩托车带着那姑娘走了。由于没有大灯,走了不远还掉进了一条臭水沟,挣扎半天才上来,用随身手电照着走了。
韩星几个抱着组长每人在他秃头上亲了一大口,纷纷递上烟姜虎。戏场上又恢复了平静。只听见孩子们的偶尔追逐打闹和唱影人悦耳的唱腔:“天门阵飞沙走石鬼神心惊,难煞了我穆家有女名唤桂英,若是不能破阵杀敌,怎对得起天下朝廷百姓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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