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78年的等待

  ·2011-5-30 10:50:30·来源:河北青年报

  

  72年过去了,江西省高安市汪家村的村民们还在传颂着一位抗日英雄崔先生的故事,1939年,他为掩护群众撤离,只身与日军搏斗后惨遭杀害崔秀珍。只是,他们不知道,在河北行唐县的庄头村,这位崔先生的妻子,苦苦等候了他一辈子……

  ■ 18岁她嫁到了那个千疮百孔的家

  在翻阅了大量的书籍和党史档案后,崔建强终于在浩如烟海的历史资料里,查到了有关祖父崔志尧的线索崔秀珍。他立即奔赴江西寻找。

  几经周折,在江西高安市当地政府和老百姓的帮助下,他终于找到了祖父牺牲的地方,并且和父亲崔大平、哥哥崔建刚将祖父的骨灰抱了回来,安葬在已经去世15年的祖母身边崔秀珍。

  崔建强,男,33岁崔秀珍。从他记事起,陪伴他的就是人称付三妮的奶奶。他和奶奶共同生活了十几年。他说,奶奶常常给他讲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讲过多少遍他已经记不清了,可那些故事却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每次和人讲起奶奶的一生,崔建强都会落泪崔秀珍。可实际上,这个被他叫做奶奶的女人,跟他家族的所有成员,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崔建强的父亲崔大平是崔志尧五弟崔福坤家的长子,在家族成员们商量之后,1968年过继给了付三妮。可崔建强说,在他们这个大家族里,所有人都清楚,奶奶最亲,奶奶的功劳最大。

  奶奶是18岁嫁过来的,崔建强的爷爷崔志尧,当时19岁崔秀珍。他们结婚前,崔志尧母亲和爷爷已经去世,随后,崔志尧的大哥崔喜尧(家族名崔福发)在家境败落后,精神上受了刺激,上吊自尽。一年接连死了三口人,这个曾经殷实的家已经是满目疮痍。不久,崔志尧的大嫂丢下出生不久的女儿离开了这个千疮百孔的家。

  付三妮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坐着一顶四处透风的破轿子进了崔家的门崔秀珍。只是,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她透过轿子看到的那个穿着长衫,骑着大马,胸戴大红花的年轻人就是当时中国共青团行唐县委第一任书记。

  据行唐县党史办的资料显示,崔志尧曾在保定直隶省立第二师范学校读书,并在学校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经常参加学生运动崔秀珍。后来国民党把学校解散了,崔志尧回到家乡。但回到家乡后的他不顾家人的阻拦,仍然坚持宣传和组织革命运动。

  ■ 她感觉丈夫做的事是对的

  付三妮嫁入的这个被媒人说得天花乱坠的家,其实都不能算个家,所谓的“五男二女”的书香之家,已经是老的老,小的小崔秀珍。奶奶不能走路,行走都得扶着凳子。大哥去世留下的女儿崔秀珍刚刚会走路,大妹妹崔凤女7岁,小妹妹崔芹妮刚刚5岁。崔建强说:“奶奶常讲那时的情景,她说,过门没几天,她就开始做全家人的棉衣、棉鞋,拆洗被褥。几个孩子吃饭都想挨着她,她常常是腿上坐着一个,怀里还得抱着一个。”

  晚上,为省点灯油,付三妮要去奶奶屋里做针线崔秀珍。崔建强的爷爷崔志尧经常到处去开会,常常深更半夜才回来。即便回来了,也是在屋里看书,写字,连门也不出。幸好3个弟弟很懂事,抢着帮她干活。

  付三妮晚年时跟崔建强说,她结婚好几天都没好意思端详过丈夫的脸崔秀珍。当时,三个大家庭住在同一个四合院里,丈夫混在人堆儿里,她也不一定能认出哪个年轻人是自己的丈夫。后来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一个眼大一个眼小的外部特征后,白天吃饭时才开始慢慢留心观察他。

  付三妮深夜从奶奶屋里做针线回来,透过昏暗的煤油灯看到丈夫要么用毛笔写字,要么认真地看书崔秀珍。当时他们的屋子里,到处都是崔志尧的书和他写的字,后来,连后院的柴房里都是。渐渐地,这对年轻人慢慢开始熟悉。崔志尧有时会教她认字,还给她念他写的歌谣:穷人苦,穷人苦,穷人起来斗地主……在付三妮的眼里,虽然她并不理解他整天说的“真理”和”理想“是什么,但她能感觉到自己丈夫做的事情是对的。

  那时候家里经常来人,有时候他们一起读书,还一起开会,有时候还在一起争论,他做的这些事,家人不了解,周围的乡亲们也不了解崔秀珍。因为崔志尧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乡里人叫他“崔个半”,于是人们把他做的事情编成了歌谣:“庄头有个崔个半,闹学潮书不念,替穷人要工钱,地主老财冒虚汗,讲道理把人劝,城南城北瞎胡窜。”

  有件事,村里很多人都听说过崔秀珍。当年,崔志尧动员村里留辫子的男人剪去辫子,女人放开缠脚。因为他的父亲就有辫子,他觉得如果自己父亲继续梳辫子,就无法说服别人。于是他趁着父亲睡觉时,偷偷剪掉了父亲的辫子,惹得父亲大发雷霆。但在崔志尧的努力下,庄头村的社会习俗发生了很大变化,男人不留辫子,女人不缠足,人人进学堂,当时庄头村被称为“文明村”,一直延续到现在。

  ■ 丈夫临行前穿走了她做的长衫

  付三妮有一次回娘家的时候,拿了几张丈夫写的字,偷偷放到她出嫁时的蓝包袱里带了回去崔秀珍。娘家的人见了大吃一惊,告诉她,你家男人是“共匪”,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否则我们都没命了。

  什么叫“共匪”,付三妮不知道,虽然有些恐惧,但她更关心自己丈夫的安危,她瞒着家人支持他做事崔秀珍。她其实并不知道,她的婚房已经成了共青团行唐县委的办公地。晚上崔志尧和同志们在里面开会或者起草文件,担心他们被人发现,付三妮就在窗口遮上被子,给他们放哨。家里仅有的一点白面,本来是留给年幼的小侄女吃的,也被丈夫做成糨糊贴了标语。付三妮怀孕了,崔志尧有一天从外面回来,带回一双虎头鞋,说给他们将要出生的孩子。

  据行唐县党史资料显示,1933年,由直中特委组织的五县农民联合暴动失败,国民党反动派出动军队到处抓人崔秀珍。当时,有人通知崔志尧撤离。临行前,他对妻子付三妮说:“如果我三五天不能回来,我所有的书和资料都得烧掉。”付三妮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对丈夫说:“你先等等我。”然后从自己出嫁时带来的那个蓝包袱中拿出了一件崭新的蓝色长衫,飞针走线将已经快完工的长衫钉上了扣子。崔志尧穿上衣服,深深看了妻子一眼,转身匆匆出了门。目送丈夫远去,付三妮回家接着照顾家里的老老小小八九口人。

  谁也想不到,这竟然是这对新婚8个月夫妻的最后一别,直到78年后,他们才重新团聚崔秀珍。

  丈夫走后,付三妮生下了一个女儿崔秀珍。那段日子苦得不行,她每天都到地窨子里织布,补贴家用,女儿一天天长大,变得越来越懂事,可丈夫依然杳无音信。每次想起丈夫,付三妮就打开自己的蓝包袱,拿出那件嫁衣端详半天。

  崔志尧走后的第三天,付三妮和几个弟弟把丈夫留下的资料都烧了崔秀珍。他们白天不敢烧,都是晚上烧,一连烧了三个晚上,最后还剩下一些,她舍不得,藏在了墙缝中。几十年后,房子拆迁,那些已经残破的旧书和文件才被崔建强的父亲崔大平发现。

  ■ 她失去了和这个家庭唯一的纽带

  丈夫不在家,付三妮这个小脚女人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崔秀珍。早晨起来,打水、洗衣服、做饭、织布、做衣服,每天忙得直不起腰,但是一想到丈夫,心里就有了一份期盼。

  女儿长得又俊秀又懂事崔秀珍。她会说话了,会叫爸爸了。每次吃饭的时候,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等我爹回来,吃饭挨着爹坐。”孩子4岁那年,患上了腹泻,因为家里穷,没钱医治而奄奄一息。付三妮抱着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的女儿,喃喃地说:“你睡觉吧,睡醒了,你爹就回来了。”只是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儿,到死也没有盼来她从未见过的爹爹。

  那个时候家里人都迷信,不让付三妮哭,只能默默地流泪崔秀珍。没钱买棺椁,孩子被卷上席子埋掉了。家里人怕她伤心,让她回娘家待几天。

  几天后,她不知不觉挎着她出嫁时的蓝色包袱回到了婆家崔秀珍。还没进门,她看到了搭在碾子上的女儿的衣服,她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她站在门口半天,不知道怎么跨进那个令她伤透心的家,丈夫杳无音信,女儿曾经是她唯一的希望,是她等待丈夫的支撑。现在连女儿都走了,她的支撑垮了,她和这个家唯一的血脉断了。她久久地在家门口徘徊着,实在不愿意踏进去。她不知道自己再待下去的理由是什么?

  她正犹豫着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崔志尧的小妹妹,在炕上看到了她,小妹妹哭着光着脚追出了院子,一边跑,一边哭喊:“二嫂回来了,二嫂回来了……”就是这一声声的哭喊,叫停了付三妮离去的脚步崔秀珍。她想到这个家还需要她,她要是离开了,丈夫要是回来,去哪儿找她呢?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抱起满脸是泪的小姑子,又踏进了这个家门。那年她才23岁。

   不久,敌人来扫荡,一家人都跑散了崔秀珍。付三妮跑着跑着发现就剩下了自己,她迷路了。这一路上,她看到贴标语的地方,就坐一会儿,希望能碰上自己的丈夫,或者打听到他在哪儿,告诉他孩子没有了,靠在他肩上哭一哭。

  ■ 她一直相信自己的丈夫会回来

  转眼,又是几年过去崔秀珍。崔志尧的三弟崔福春有人提亲因为没有房子,婚事成了难题。付三妮主动提出自己搬到后院的柴房。柴房很矮,她让弟弟们给她用土坯垒了一个台子,用来放煤油灯,好方便做针线活。

  她把屋子里的家具摆设、娘家陪送的东西都留给了新嫁娘崔秀珍。她背着那个陪伴嫁到崔家的蓝包袱,抱着小侄女,领着两个妹妹住到了柴房里。为了自己丈夫的家人,为了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丈夫的弟弟,她做出了最大的牺牲。

  1938年,家里终于接到了崔志尧的一封家书,书信是从江西寄来的,家里人看不懂,崔志尧的四弟弟找人读了,因为怕被敌人发现,书信当时就烧了崔秀珍。

  书信的大致内容是问妻子生了男还是女,还说很抱歉,不能回家,因为革命尚未成功崔秀珍。妻子的去留全凭她自己做主,要是留在家,希望弟弟们善待,要是妻子想走,希望家人都不要怪罪,不管穷富,都要把孩子拉扯成人……

  看到那封信,付三妮大哭了一场,因为孩子已经不在了,但是她内心里还是欣喜的,因为知道自己的丈夫还活着崔秀珍。那阵子,其实全家人一直没断了去打听,白天不敢去,都是夜里去。哪儿有打仗的,哪儿贴着标语,就去哪儿问。可还是没有消息,渐渐家里人的心也凉了,这封书信的到来,又燃起了家人的希望。

  后来,崔志尧的奶奶半身不遂,夜里都是付三妮照顾崔秀珍。付三妮在世时常讲起,她曾经一晚上背奶奶去过9次厕所,当时奶奶的口头禅就是:个半媳妇背背我。

  再后来崔志尧的四弟崔福亮和五弟崔福坤都到了结婚的年龄,两个弟弟结婚,家穷得实在是租不起两次轿子,亲戚和乡亲们的两顿饭也管不起,付三妮想出了一个主意,让四弟五弟一天结婚,租一个轿子,让乡亲吃一顿饭崔秀珍。就这样,崔家最小的两个男孩子也成了家。

  弟弟们都成家后,付三妮开始自己生活崔秀珍。陪伴她的只有织布机、烧火用的风箱,一个吃饭用的小桌子,这就是她嫁到崔家几十年所有的家当了。

  后来解放了,有一天,有人跑来告诉付三妮,说村头有人找崔志尧的家人,少了一条腿崔秀珍。付三妮撒开一双小脚就跑到了村口,她心想,莫说少了一条腿,就是少了两条腿她也不嫌弃。可等她跑过去一看,却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丈夫的故人,从这里经过,过来看看。更可惜的是,他也不知道崔志尧去了哪里。

  那时候,说什么的也有,有人说崔志尧早牺牲了,也有人说他去了美国,去了台湾,也有人说他早就在别的地方成家了……可不管别人怎么说,付三妮一直坚信她的丈夫能回来崔秀珍。她的妹妹和她吵架,劝她改嫁,谁劝她改嫁她也不肯。

  解放后不久成立了生产队崔秀珍。付三妮没有子女,挣来的工分还有织布挣来的米,留下自己吃的,剩下的都给了弟弟们养家糊口。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她靠着那一双小脚爬到树上摘榆钱和槐花让弟弟们家的孩子吃饱。

  65岁的村民崔黑妮曾经和付三妮一起拉过水车,他说付三妮秧歌调唱得好,嗓子也好崔秀珍。有时候人们会逗她唱一首。付三妮最喜欢唱那首《想二哥》,一唱就带着感情:独坐屋内泪汪汪,思二哥来盼夫郎。你走一天我画一道,你走两天我画一双。不知你走了多少天呀,三间土房我画满了墙,要不是二老爹娘拦得紧 ,我一起画到那街门上……

  崔黑妮说,因为这首秧歌调唱出了付三妮自己的酸甜苦辣,所以,她唱的时候都带着哭腔,大伙儿一边听一边跟着她抹眼泪崔秀珍。有时候她唱着唱着也会骂几句:到底死哪去了,也不回来。崔黑妮说,付三妮为这个家庭付出得多,崔志尧为国家付出得多,老婆儿(付三妮)比老头儿(崔志尧)贡献还大。崔黑妮说,不管心里多愁,付三妮见到人都乐呵呵的,脸上从来不挂惆怅。

  那么多的日日夜夜里,陪伴着付三妮的只有那个出嫁时的蓝包袱,还有那包袱里描龙绣凤的嫁衣裳崔秀珍。晚年的时候,她经常把那件嫁衣拿出来晾晒。付三妮和崔建强讲,日子很苦的时候,她也曾经想过将嫁衣剪小给妹妹们做衣裳,可后来想想,还是没舍得。

  ■ 因意外 她被烧成了一个火人

  崔建强是崔大平最小的儿子,从小就和奶奶付三妮一起生活,崔大平夫妇都在乡里工作,崔建强和奶奶住在老家崔秀珍。奶奶很疼爱这个孙子,不管哪个亲戚送来好吃的,崔建强要吃不到嘴里,奶奶就过意不去。

  崔建强一直和奶奶睡一个火炕,冬天,奶奶把他的被窝挪到热乎乎的炕头上,她怕孙子冷,衣裤放到炉火上烤暖了才让崔建强穿;夏天,奶奶把他睡觉的地方挪到窗户那儿崔秀珍。晚年的时候,村里的老人们还是逗她唱秧歌调,再苦的岁月里没有流过泪的付三妮,晚年常常流泪。

跨越78年的等待(转载):崔秀珍

  崔建强很孝敬这个奶奶,每天给她梳头洗脸,然后再去上学崔秀珍。崔建强读高三那年,父母担心他每天照顾奶奶会影响高考,就让崔建强到他们工作的地方去住。奶奶的外甥女鲁宝云把奶奶接走住,可因为奶奶想孙子,孙子也挂念奶奶,两个人都生活得很不快乐。

  那是1996年的冬天,崔建强为了给奶奶取暖,就生上了炉子,又让父母把奶奶接到了他们的家崔秀珍。那天晚上,祖孙俩说了半宿的话。

  第二天,崔建强给奶奶洗了脸,祖孙俩一起吃了饭崔秀珍。崔建强去上学了,奶奶像往常那样自己留在家。

  事后崔建强说,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一个上午都无法沉下心来学习崔秀珍。放学后他刚一进村,就感觉气氛不对,平时和他打招呼的乡亲们都表情很怪。有人告诉他,你奶奶烧着了。崔建强根本就没有往坏处想,奶奶顶多是被开水烫了一下。

  可回到家,他就傻了:奶奶的衣服在院里扔着,都烧焦了崔秀珍。听乡亲们说,奶奶在炉火旁烤火,衣服着了。她跑出屋子,没想到那天风很大,火一下子就大了。她顿时就成了火人,等乡亲们赶过来,她身上的衣服都快烧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