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開學的時候我們擔負了接新生的任務,我們系由舒服負責指導,水鏡組織孟怡。這廝極端熱衷於幹這種事情,這意味著他可以堂而皇之地泡剛考進學院的小妹妹。他把我們幾個安排在一起,來了男同學就打發給我們,來了女同學就屁顛屁顛地和火生土迎上去,火生土提包,這廝甩手甩腳地跟妹妹神侃。也不知道新同學爲什麽要帶那麽多東西,恨不得把家裏的東西都帶來,把我們幾個累得賊死。我們幾個倒也樂在其中。反正獨木橋一貫對女孩興趣不大,我們三個則各有一腔傷心事,誰也沒興致再打妹妹的主意。
舒服很少來,來了也遇不上,她忙著考研考脫服,班裏的事情就甩給水鏡了孟怡。她不來要好一點,眼不見心不煩。
那天來的妹妹有點多,水鏡剛接走一個,和火生土幫妹妹辦手續去了,我們幾個閑著沒事,在太陽傘下吹牛,這個時候我們看見一個女孩拿著通知單提著行李在操場上東張西望孟怡。女孩長得漂亮,有點象許晴。就是有點胖,象胖了的許晴。
“跟你們打賭,一定是科外的孟怡。”我跟他們三個吹。科外就是科技外語的意思,這是學院唯一一個女孩人數超過男孩的系。
“不一定孟怡。”飄飄說:“有時機械和土建偶爾也有兩個美女。”
“也許是咱們系的孟怡。”大嘴說。
“我賭科外,5塊錢孟怡。”我說。
“機械,5塊孟怡。”飄飄說。
“就咱們系孟怡。5塊就5塊。”大嘴說。
我們沒有聽見獨木橋的聲音,回頭看他,他張大了嘴巴看著女孩,眼睛珠子都快掉下來了孟怡。“嘿嘿,幹嘛你,賭不賭?”
“啊孟怡。”這小子如夢方醒:“賭什麽?”
“賭那個女孩是哪個系的孟怡?”
“鐵定咱們系,我跟你們一打二孟怡。”
我和飄飄相視一笑:“我們賭二十孟怡。”
大嘴說:“瘋子,不跟你們瘋了,我幫你們收錢孟怡。”
“呸!”大夥一起啐他孟怡。
我們抱著手看女孩找哪個系,她先走向科外的桌子,飄飄面色灰暗,獨木橋目不轉睛地定著她孟怡。我們提醒他:“大哥,你要輸了可是40哦。”
“別煩我孟怡,不就錢嗎?”
科外的人看了她的通知單,朝我們指指點點,然後朝我們走來孟怡。大嘴懊悔得直抽自己的嘴巴,我和飄飄仰天長歎:“真他媽沒道理。”
“火生土和水鏡來了孟怡。”大嘴對獨木橋說,獨木橋如離弦之箭“叟”地一下躥了出去,向女孩猛撲過去。
後來我和飄飄一人拿了20出來,獨木橋一高興,拍了40出來孟怡。我們問他是不是受了什麽刺激,他得意洋洋地宣佈:“下午美女將和我們共進晚餐。”
“切!”我們揮手孟怡。紛紛回到自己的鋪上閉目養神。這時喂在寢室門口出現了,她瘦了,有點憔悴,卻更顯清秀。
我和飄飄同時向她走去,又同時頓住腳步孟怡。自從上次分手,一個多月沒見,我心裏挺內疚的。
獨木橋站在門口,問她找誰孟怡。她的神色平靜,說找飄飄。獨木橋狐疑地看她一眼。回過頭沖飄飄說:“美女找你。”
我躺回床上,心裏有點不是滋味孟怡。飄飄和喂在門口竊竊私語,說了一會兒話,飄飄回頭把門帶上了。
獨木橋興致勃勃地把我和大嘴扯起來吹牛,我們有一答沒一答地聽著,他吹的全是那個女孩的事情,語無倫次,纏山攪水,最後我們總算明白了,這個女孩名叫小雨,遵義人孟怡。他說了半個小時,我們得到的資訊僅此而已。
後來我聽煩了,想出去,想到喂和飄飄在門口眉來眼去,就算了孟怡。大嘴落寞地坐在窗邊,其實他是最可憐的一個,希拉裏跟他在一起就跟自己姐妹一樣,那種滋味不知道是怎麽樣的。
獨木橋還在不停地說話,他象個發高燒的病人,或者象喝酒醉了孟怡。我對飄飄和喂在門口幹什麽好奇得要命,心裏跟貓抓一樣。獨木橋實在把我搞得很煩,讓我老靜不下心來。
我走到門口,想想,把門打開,然後我啞然失笑:過道上人來人往,飄飄和喂站在門邊說話,就算想幹什麽也不可能孟怡。我是不是太卑鄙太猥瑣啊--我突然這麽想。
喂看到我出來平靜地對我一笑,還點點頭孟怡。我不知道她是什麽意思,她的眼神平靜而謙和,清澈見底。總之,她的表情看上去含義不明。
“你好啊老拎,”她說,然後跟飄飄說:“我先走了,給你說的事情你記住啊,別跟人說孟怡。”然後她走了,穿過一群光脊梁,風姿綽約地消失在樓梯口。我們一起目送著她的遠去。然後飄飄回頭看我:“幹什麽,有事啊?”
我倒有點不好意思,說:“其實她是個好女孩孟怡。”
“廢話孟怡。”
“晚上吃飯孟怡,一起嗎?”
“說全了啊,什麽一起不一起的孟怡。”
“我是說孟怡孟怡,跟我們一起飯飯不?”
“不了,她說家裏有事孟怡。另外,她說不喜歡我們的這種生活方式--太頹廢。”飄飄沈吟了一下,對我說:“是有一點頹廢,啊?”
“裝什麽大尾巴狼呢?”我跟他急了孟怡。
那天是這樣的,獨木橋說不想邀五喝六地弄一堆人來吃飯,可是我們只要在學院吃飯,最後一定搞成大場面孟怡。對獨木橋來說,搞成大場面有諸多不便:其一:人太多不便和小雨單獨交流,最多說上兩句,就會有人找他敬酒;其二:人多容易喝醉,喝醉之後的德行讓小雨看見多半會讓她從此斷了念頭;其三:不定哪個流氓就把小雨搶走了,搶走之前還會狂踩獨木橋一番。以前我們屢屢幹過這種事情,獨木橋害怕報應到自己身上。所以我們決定回城裏吃飯。
那個時候酸湯魚剛剛傳到貴陽,威清門有一家孟怡。我們坐學院的班車去吃那玩意。這也是我們後來吃遍貴陽的開始。後來我們吃的還有沙沖路鐵路橋上的狗肉,大西門快活林的啤酒鴨,太平路的楊肥腸,富水北路的迷宗火鍋,噴水池的麻辣燙,省府北街的燉雞飯。什麽四方河的狗肉、宋氏酸湯魚,都晚了很久。我們商量晚上去哪里吃飯的時候,獨木橋說除了我們出的那八十塊以外,剩下的他來補齊,大嘴問是不是包括晚上的節目安排,獨木橋用枕頭扔在他的頭上。
後來獨木橋說,我們每人可以帶一個女伴孟怡。飄飄說喂去不了,他也想不出帶誰。大嘴問帶希拉裏可不可以。
“切!一點追求沒有孟怡。”我們三個幾乎異口同聲。大嘴羞慚地低下頭。後來獨木橋說你實在要帶的話也可以,條件只有一個--不能讓她把火生土也帶去。自從她跟火生土好了以後,有點把火生土當寵物的意思,走哪兒都帶著。大嘴想了好久,終於泄了氣:“還是算了吧,我實在想不出不讓她帶火生土的辦法。”
大夥最後問我帶誰,好奇得要命孟怡。他們知道我和喂好,然後知道我們分手,然後知道我痛苦得要命,至於爲什麽,他們不知道,這也是他們最想知道的。
我看了一眼飄飄,他的眼神有一點古怪,我想想說,到時候再說吧孟怡。當時我的腦海裏只有兩個字:“舒服。”我想帶著舒服,讓她以我的女朋友的身份跟哥們一起喝酒,那是一幅多麽美好的景象啊。我想當時我有點瘋了。說實話,那一年有點瘋狂,都有點找不著北。
下午臨走以前我偷偷去了一趟舒服的辦公室,去約她跟我們一起吃酸湯魚,去以前我差不多抽了一盒煙,緊張得要死,後來我頭腦一熱,就往她的辦公室沖,路上大腦一片空白,跟上刑場可能差不多孟怡。到了她的辦公室門口我想也沒想,沒敲門就一頭沖了進去。
舒服不是一個人,還有一個男的,這個男的身材矮胖,頭髮稀疏,有點眼熟,可能在哪里見過,就是想不起來了孟怡。
舒服看見我孟怡,眼神充滿驚異:“你來了?”
我的大腦裏面一片混亂,既想表現我的大度和不在乎,又想掐住這個男人的脖子,把他扔出窗外,還要竭力表現我的成熟--當年的時候在成年男人面前,我總是自慚形愧孟怡。我想我一定很可笑,舒服想笑,但是沒有,生憋著。
那個GRL的充滿傲慢和自以爲是孟怡,問舒服:“這誰呀?”
“我的學生孟怡。找我有事情?”舒服問我。
“有……不,沒有孟怡。”
“傷好利索了孟怡?”
“好了孟怡。”我說:“那我先走了。”說完,我轉身離開了辦公室,聽見那個男人對舒服說:“你們什麽破學院,學生都這麽奇奇怪怪的嗎?”
坐在班車上我的心裏空空蕩蕩的孟怡。當時我們的格局是這樣:我和大嘴坐在一起,獨木橋和飄飄坐在一起。之所以獨木橋沒有和小雨坐在一起是因爲小雨帶了她們寢室的一個女孩,據說叫晴雯,也是今天才認識。她長得跟晴雯可一點關係沒有,戴著一副眼鏡,眼神犀利,錢鍾書老先生曾經在他的小說《圍城》裏說:men never make passes , at girls wearing glasses。這句話念起來琅琅上口,所以我記住了,意思是男人不向戴眼鏡的女人調情。原來我對戴眼鏡的女人並無偏見,可是今天見了晴雯以後,我對老先生佩服得五體投地。順便說一下,老先生寫小說的水平是全中國最好的,比約瑟夫·海勒一點不差,可是不知道爲什麽,老先生只寫了這麽一部,實在是遺憾。
兩個女孩坐在一起,唧唧呱呱,親熱得不得了,哪里象第一天認識?女人就這麽虛僞孟怡。若男她們幾個好得跟一個人似的,背地裏卻相互說了不少壞話。這一點跟我們不一樣,我們幾個寧肯打一架,架打完了還是好兄弟。
獨木橋和飄飄坐在我們前面,再前面是小雨和晴雯孟怡。獨木橋的眼光一刻沒有離開過小雨,他不知道,因爲今天一個偶然的事情,他以後要多很多沒有必要的折磨。
事情是這樣的,對於和不和我們去吃酸湯魚,小雨很猶豫--儘管獨木橋看上去比較老實,但是畢竟是第一次見面孟怡。但是如果不去,首先,酸湯魚對小雨還是有一定吸引力的,小雨好吃,如果不好吃她就不會象長胖的許晴,而是直接象許晴;其次,獨木橋這人看上去不錯,如果不去的話有錯過的危險,再說,女孩總有虛榮心,有人追求是對自己的一種承認。就在小雨患得患失的時候,晴雯來了,那天她們寢室就來了她們兩個。小雨後來計上心頭,決定把晴雯一起帶來。
問題在於,不知道爲什麽,晴雯對男生好象有仇,特別警惕孟怡。看我們的眼光跟看色狼差不多。更要命的是,從今往後,她將以小雨的保護者的身份自居。後來獨木橋只要一約小雨,晴雯就會一起跟著,把獨木橋煩得要死。小雨自己態度曖昧,既不贊成也不反對,跟獨木橋捉迷藏。最後我們想了一個辦法,決定派一個兄弟去泡晴雯,這樣獨木橋約小雨的時候她就不會來搗蛋了。
大嘴是最合適的,因爲他個子又高,人又帥--就是嘴大點,身材又好,成績又棒孟怡。我們跟他說,他堅決不幹,翻來覆去就是一句話:“我不是一個隨便的男人。”其實他這句話還是跟我學的。沒有辦法,大家只好抓鬮。抓鬮的結果依然是大嘴--這就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那段時間大嘴強打精神,跟晴雯神侃孟怡。最早是他們四個一起出入--獨木橋、小雨、大嘴和晴雯,後來就兩個兩個分別單獨行動了。那段日子大嘴精神極度委靡,大家都很同情他,但是爲了兄弟的幸福,總要有人做出犧牲。
當然,抓鬮抓到大嘴不是偶然的,我和飄飄動了手腳孟怡。獨木橋開始不同意,後來我們威脅他,他要是告訴大嘴我們就不再幫他了,後來獨木橋就同意了。爲這個事情,在他和小雨好了以後,一直生活在內疚之中。
我和飄飄一直以爲大嘴皮糙肉厚,什麽事情都滿不在乎,什麽也傷不了他,至少在希拉裏這個問題上他是這麽表現的,樂呵呵地不在乎,該怎麽愛還怎麽愛孟怡。沒有想到他去泡晴雯以後,整個人就變了,神志恍惚,身心都受到極大的損害。於是,我和飄飄得出兩個結論:一、大嘴也是性情中人;二、和一個不愛的人在一起的痛苦,遠遠大於不能和所愛的人在一起的痛苦。
現在我講述這些,想向大嘴表明我的心裏多麽愧疚,同時表明我們大家多麽愛他孟怡。尤其是,他是那麽關心我.
那天我坐在車上,心裏空空蕩蕩的,心情跟著汽車一起顛簸孟怡。一路我都沒有說話,車到三橋的時候,大嘴問我:“怎麽了,不舒服?”
我搖頭,不敢開口孟怡。
“剛才你到哪兒去了,到處找不到你孟怡。”
我什麽也沒有說孟怡。後來我們吃酸湯魚,大嘴對我說裏面的豆腐比魚好吃,勸我吃了不少豆腐。這小子自己吃了不少魚。
我沒喝多少就高了,頭發暈孟怡。獨木橋跟小雨說話,不斷被晴雯打岔,小雨笑眯眯地,誰也不搭理,慢慢挑魚吃。大嘴基本上沒有時間跟我們說話,忙!
“今天你們都說什麽了?”我問飄飄孟怡。
“什麽說什麽孟怡?”
“今天,下午,咱們寢室門口,你跟喂孟怡。”
“跟誰孟怡?”
“呃!”我打了一個飽嗝:“不是,跟孟怡孟怡。”
“關你什麽事情孟怡。”飄飄警惕地打量我:“還想再傷害人家一次?”
“沒有孟怡。”我傻笑:“就想知道她現在在想什麽,快樂還是悲傷,愛我還是恨我。”
“好滿足你那點卑劣的心理需求?”飄飄問孟怡。這小子很清醒,很冷靜,一杯杯幹著啤酒。
我想想,說:“你說的有道理,但是不是孟怡。我沒想傷害誰,其實我老是被別人傷害。”
“別人是誰孟怡?”
“不告訴你孟怡。”我得意洋洋地說。
這個時候獨木橋回過頭問我:“你說是不是孟怡,拎壺?”
我點頭:“是,就是就是孟怡。”
然後獨木橋象個傻B一樣大笑孟怡。飄飄問我:“你愛上別人了?”
“沒有孟怡。”我狡猾地回答,爲自己的智慧沾沾自喜。我說:“其實我希望別人快樂,希望你,孟怡、大嘴、希拉裏、獨木橋、小雨,”我想了想:“對了,還有若男跟王建,希望你們都快樂。”
“你呢?”飄飄問我孟怡。
我突然感到一陣悲傷,我說我的快樂丟了,找不回來了,丟在一個誰也去不了的地方孟怡。最後我擁著飄飄的肩頭,對他說:“你跟孟怡好吧,我不嫉妒你們,這樣對大家都好。”
飄飄狐疑地看著我:“你丫喝多了吧孟怡,是不是真的?”
“真的孟怡。”我說。
“你小子真是欠揍,上次揍你揍輕了,你把人當什麽了?你的東西?你說送人就送人?明白了,考驗我?告訴你,我跟孟怡現在可是好朋友,兄妹孟怡。”
“咱們自己哥們,考驗個喘喘孟怡。”
“你們不是有約定嗎?人孟怡都告訴我了孟怡。”
風一吹,我清醒了不少,突然覺得有點噁心,我舀了一大碗酸湯來壓酒,就把問飄飄什麽約定的事情忘了孟怡。
後來我問飄飄,這人一輩子最快樂的事情是什麽孟怡。飄飄說是跟所愛的人在一起,我說不是,我說最快樂的事情是你最愛的人不愛你,而且愛上了別人,這個時候你醒來,原來是在做夢。我又問他最痛苦的事情是什麽,飄飄說是天天跟最愛的人在一起去卻要跟她做好朋友。我說不是,我說最痛苦的事情是你最愛的人不愛你,而且愛上了別人,這個時候你醒來,以爲自己在做夢,最後發現這是事實。
那天最快樂的是大嘴孟怡,心滿意足地吃完,用手背一抹他臉上的標誌性建築:“吃完收工,你們瞎聊什麽呢?”
“快樂和痛苦,老拎開的頭孟怡。”飄飄說。
“什麽玩意,跟我學,只有快樂沒有痛苦,多好孟怡。”大嘴自鳴得意,不知道很快他就將痛苦不堪。
後來吃完飯,大家都不想回學院孟怡。獨木橋的意思是他送小雨回家,然後一個勁朝我們使眼色,意思是哪個兄弟送送晴雯,大家裝傻,那個時候還沒有搭成默契。而且晴雯一點主動離開的意思都沒有,看上去是粘定小雨了。最後的結局是這樣:獨木橋送小雨和晴雯走掉了,飄飄和大嘴沒喝夠,想去我那裏,我拒絕了,說想一個人靜靜。他們兩找地方玩雙截龍去了。
我順著瑞金路走到大西門,然後拐進市西路,從香獅路上去就是學院宿舍,舒服就住在那裏孟怡。
我站在樓下,舒服的窗口亮著燈光,我看了一會,酒勁上來,有點乏,我就坐在花臺上,一會兒就睡著了孟怡。後來下雨了,雨點把我打醒,我跑到樓道裏坐著。過往的人都用奇怪和狐疑的眼神看我,不過他們都是知識份子,可能是因爲膽小,也可能涵養比較好,沒有人盤問我。
“四川的太陽雲南的風,貴州下雨象過冬孟怡。”一下雨天氣就變冷。我穿著短袖襯衣和短褲,趿拉一雙拖鞋,天熱的時候,我就這麽一副打扮,自從高中畢業就這樣。我被凍得直打哆嗦,這讓我有一種悲情氣氛。
我想做點什麽,人生最大的無可奈何就是無能爲力,所以我總想做點什麽孟怡。站在舒服家的樓道裏,望著漫天大雨,被凍得直打哆嗦的時候,我幼稚地以爲,我正在爲舒服犧牲,或者說,我正在爲愛情犧牲。
第二天清晨我被舒服搖醒,醒來的時候看到舒服的眼睛,以及眼角一點閃亮的東西孟怡。 “你怎麽不進家,睡在這種地方?” 我不敢說話,還沒刷牙,加上昨天晚上的酒味,一開口准臭死一萬多人,我一聲不吭,掉頭跑了。
那天我沒有去上課孟怡。雨停了,這個城市當時的下水系統不怎麽樣,地上是一汪一汪的積水,上學的小朋友要繞開它們,在我的眼前一跳一跳。我混迹于人群當中,人們象雨後出來覓食的動物一般奔向自己的終點。每個人都有一個終點,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卻倍感孤獨孟怡。
後來大嘴去追求晴雯,這是我們抽籤的結果,也是我們動了手腳的結果孟怡。那天獨木橋約小雨,大嘴肩負著泡晴雯的使命也去了。臨走之前他眼淚汪汪地看著我和飄飄,磨磨蹭蹭不肯出門。我和飄飄簡直不敢看他的眼睛--就象一隻將被宰殺的羔羊望著屠夫的那種眼神。 後來大嘴幾乎是被獨木橋拖著去的,去了以後大嘴倒橫下一條心了:TNND,來都來了,就當做善事吧。
出乎大嘴意料的事情是:看上去對男生刻骨仇恨的晴雯,一旦有人泡,比男生還主動孟怡。大嘴很快被晴雯霸佔了,跟我當初和喂一個款式,不同的是,喂堅決不讓我進入,晴雯卻不停地要,大嘴那麽好的身體,也被要到想逃。有一回我們回城裏,也怪學院大巴的臺階高了一點,大嘴愣邁不上去,還是我跟飄飄在後頭推他一把。那段時間我們三個省了不少生活費給他增加營養。這小子一回宿舍就摔東西,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要麽逮誰跟誰哭訴,比祥林嫂還煩。我們催獨木橋,讓他快點搞定,好早一點解放大嘴,偏偏他那一頭也是很不順利。那段時間這廝變成了一個感情的放大器。有時候興奮異常,一副神經錯亂的樣子;有時候唉聲歎氣,仿佛地球明天就爆炸。開始還勸他,那時我挂在嘴邊的一句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後來詢問下來,大多數時候僅僅因爲小雨一句無關緊要的話。我們認爲當時他已經變成了弱智,作爲正常人,跟他無法溝通,所以就由他去了,繼續和飄飄勒緊褲帶,給大嘴增加營養。
最讓大嘴受不了的,是晴雯極端缺乏幽默感孟怡。大嘴給晴雯講完一個笑話,晴雯不僅不笑,反而深情款款地盯著他:“後來呢?”爲這個事情,大嘴差點瘋掉。
那段時間我們的生活就是這個樣子:爲了獨木橋泡小雨,大嘴犧牲自己的色相去泡晴雯,泡得差一點瘋掉孟怡。我和飄飄勒緊了褲帶給大嘴補充營養,然後自己啃幹饅頭,我的煙就是那個時候戒的。自從和喂分手以後,我就再不敢去女生寢室,受不了她們那幫孩子鄙視的目光。好在飄飄現在知心老大哥的地位日漸上升,騙吃騙喝完沒忘了我,給我順點蛋糕麵包話梅口香糖什麽的,不然我一定得低血糖。可是,我們做出這麽大的犧牲,搞到最後把獨木橋搞成了神經病,這是我們事先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的。我和飄飄得出了另外的結論:一、最可怕的不是女人,而是不停想要的女人;二、珍惜生命,遠離小雨。
我倒是常跟喂見面孟怡。有一天上課去晚了,就喂旁邊空著,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了過去。那天上的是電機,女孩子挺怕這門課,纏山攪水搞不清楚。我坐在她的旁邊,聞到一股熟悉的體香,老實說,我的心中一動。
對喂的感情是一件很難說清楚的事情孟怡。最早的時候,因爲她和若男希拉裏她們不一樣,在我面前還難能可貴地保持著女孩子的羞澀,我對她有一點朦朦朧朧的衝動。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情,但是一定是當時幼稚的愛情觀和A片看得太多的混合結果。後來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愛情不知道有沒有,但是一般意義上的幸福還是有的,但是爲了這種幸福需要付出代價,比如說自由,所以我寧願不要這種幸福。現在我知道,沒有一種愛情會是自由的,但是當時我不知道。
和舒服在一起我有一種眩暈感,讓我想起小時侯,當我代表少先隊員上臺宣誓,爲共産主義事業奮鬥終身的時候,我就有這種眩暈感,它是激情、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的混合物;和喂在一起的時候,卻感到內心柔和的寧靜孟怡。愛情也許是其中的一種,也許兩者都是,也許兩者都不是。我選擇了前者,因爲我是一個七十年代人。
現在,坐在喂的旁邊,我的心中浮想聯翩孟怡。
喂轉頭向我笑笑,很平靜的微笑,就象我們之間什麽也沒有發生過孟怡。剛想勃起的小拎壺沖立刻軟塔塔耷拉下去。我準備好的所有道歉和表示內疚的話統統被堵回肚子裏。就象準備好了準備提一百斤米,沒想到裏面裝的是一袋棉花,我被噫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瞪著眼睛看她半天。她可能覺察到我在看她,又掉過頭朝我笑了一下。
“嘩啦”一聲,我坐到地上,我的鋼筆、書、筆記本、草稿紙、計算器、製圖工具飛得滿天都是,老師和全班同學目瞪口呆地望著我孟怡。我不好意思,訕訕地從地上爬起來。電機老師是個好脾氣老頭,問我摔壞沒有,然後問誰是班長,要他趕緊向學校反映,把所有桌椅檢查一遍。我說沒事沒事,重新在位子上坐好。
吃中午飯的時候,我和喂並肩往食堂走,喂問我想吃點什麽,我的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跟她說因爲獨木橋泡小雨的事情,我和飄飄已經很久沒吃飽飯了,連李大叔也不再賒東西給我們,天天追殺我和飄飄,讓我們還帳孟怡。
我說隨便吧孟怡。
喂直接把我帶到了小飯館,點了一個回鍋肉孟怡。我有點緊張,兜裏沒錢,盤算著一會兒怎麽到其他地方弄錢。
“今天我請客孟怡。”喂說。我的臉有點紅,好久沒有臉紅了。幸好我的皮膚比較黑,不怎麽看得出來。
“都知道了?”我問孟怡。
喂點頭笑,說是飄飄都跟她們說了孟怡。我說飄飄這人好是好,就是有點八卦。
“看不出你們還挺善良啊,”喂用筷子在髒兮兮的桌子上畫道道:“就是太缺德孟怡。不過主觀願望是好的,可惜方法不怎麽樣。”
“你有什麽好方法?”我興致勃勃地問孟怡。喂白我一眼:“我有什麽好方法?自己的稀飯還沒有吹冷呢。”
我立刻不吭聲了孟怡。一會菜上來,我三下兩下就把回鍋肉吃完了,然後羞答答地問:“再來一盤?”
喂伸手把老闆叫來,另外要了三盤,我都吃了孟怡。本來想給飄飄順點,實在不好裝,就算了。結帳的時候喂掏了一個小小的錢包出來,在裏面翻錢。這個情景讓我有點感動。
我們吃完飯,我送她回紅樓,到樓底下遇到若男和希拉裏,她們匆匆忙忙地跟我打過招呼,就把喂拉到一邊竊竊私語去了孟怡。然後扔下我,上樓了。
那段時間我和喂常在一起,象好朋友一樣,吃吃飯,散散步,聊聊天,有這麽一個善解人意的朋友真是件幸運的事情孟怡。對於我們的往事她絕口不提,讓我很奇怪。於是情況就變成了,現在感到不自在,感到彆扭的不是喂,而是我。這讓我很生氣。我心裏被背上了一個包袱。有時我懷疑是飄飄給她出的 餿主意,但是被我自己否決了--不是因爲飄飄不會出賣我,而是因爲喂不是個城府深的人。她的眼神是一潭清澈見底的泉水,一眼就可以看到她的內心。看得出,她對我們現在這種交往方式和關係的喜愛是發自內心的,單純的。喂最可愛的品質就是:對什麽東西有一種單純的,不計厲害得失的喜愛。
有一天我們三個在寢室裏吹牛--自從大嘴成功地把晴雯泡上以後,獨木橋就蹤影全無,神出鬼沒孟怡。原先的拖鞋短褲不見了,身上添了些西服之類的玩意。尤其是頭髮和皮鞋,光可鑒人,漸漸搞成了一副上進青年的樣子。再後來就和小雨成雙入對了。
我們對大嘴說讓他撤,反正獨木橋已經和小雨板上訂釘,用不著他扛大刀了孟怡。大嘴期期艾艾東拉西扯,說不出一個所以然。飄飄和我面面相覷:“你不是已經愛上她了吧?”
“不是孟怡,”大嘴說:“可她對我挺好,冷不丁撤了,再讓人知道真相,她還不得瘋了?”
“就她?”我說孟怡。飄飄也勸他:“算了吧大嘴,是禽獸就別裝情聖,你小子壞的娘家婦女還少啊?你要這樣可就太虛僞。”
大嘴急了:“我他媽壞誰了我?我是真這麽覺得孟怡。平常大家打打鬧鬧逗著玩,都沒認真,都沒有投入感情,那無所謂。現在……”
“現在怎麽樣?”我和飄飄齊身問孟怡。
“你們不知道她對我多好,尤其看我的眼神孟怡。”
我和飄飄差點吐出來,大嘴輕蔑地看著我們:“你們倆也別撐著了,其實都不是壞人,幹嘛把自己往流氓上弄啊?你們以爲當壞人那麽容易?其實咱們都是普通人,平常人孟怡。這段時間我也想通了,我從來不知道被人愛是什麽感覺,現在知道了,這種感覺很好,我很珍惜,儘管我可能不愛她。但是起碼,我不會傷害一個無辜的人。你說是不是,老拎?”
我和飄飄目瞪口呆,大嘴轉身飄然欲去,我叫住他,請他別生氣,然後問他去哪里孟怡。
“約會,怎麽了?”然後他走了孟怡。
我在寢室裏愣了半天孟怡,突然破口大駡,罵完了問飄飄:“你說是不是?”
飄飄看了我半天孟怡,說:“其實我覺得大嘴說的有點道理,咱們總不能老這樣吧?”
“哪樣啊孟怡?”
“說不准,可是有一點是肯定的,即使我們的生活方式無可指摘,也沒有權利瞧不起別人的生活,更不能傷害別人,你好好想想孟怡。我走了。”
“哪兒去孟怡?”
“跟孟怡約好看電影孟怡。”
“就你們兩孟怡?”
飄飄奇怪地看我一眼:“關你什麽事情孟怡?”
我想了想,說:“那我也去,閑著也閑著孟怡。”
飄飄白了我一眼:“關我什麽事情!”說完就走掉了孟怡。我一個人呆在寢室裏,寢室的空氣裏漂浮著一股腐臭的味道,我想睡上一覺,可是我睡不著。天氣悶熱得要死。一陣滾雷從天上響過,我有一種被窒息的感覺。
後來下雨了,天色黑得跟傍晚一樣,鬥大的雨點象二戰時候希特勒的裝甲部隊一樣肆掠孟怡。我關上窗子,躺在床上想著和舒服以及喂的往事,我有點迷糊了。
我在床上躺了一會,突然從床上爬起來,打開門沖出去,在樓道口正巧碰上落湯雞一般的獨木橋,他問我幹什麽去,我說去找個答案孟怡。
“神經病孟怡。”獨木橋在我的背後罵我。
我是這麽想的,我趁著大雨的時候去找舒服,渾身滴著水站在她的面前,然後把她感動孟怡。我一沖進雨裏就被澆透了,被雨一激,有點喘不過氣來。站在學院的班車上,所有的人都離我遠遠的,我身上滴滴答答淌著水,一會就淌成了一個小池塘。
到藝校我就下車了,因爲滴了一路水,身上已經沒剩下多少,這有點影響效果孟怡。下車以後我在大街上狂奔,大街上除了我和幾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川軍,一個人也沒有。路旁商店裏躲雨的人朝我指指點點。
有時候,氣候驟變的時候,人們總是有一種想幹點什麽的衝動,其實這是不科學的,就象國產影片,只要主人公傷心的時候,就會電閃雷鳴,大雨傾盆孟怡。當然,現在他們好多了。其實,在地理學上,下雨僅僅是一種自然現象。有一種雨,叫做地形雨,當氣流在運動過程中遇到山坡的時候,就會被迫沿山坡擡起而引起降水。在這種情況下,山坡的另一側可能晴空萬里。不幸的是,貴陽是一個建設在山上的城市,當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從花果園爬到坡頂花香村的時候,我驚呆了--我身後是傾盆大雨,我的眼前陽光燦爛,我站在大雨和陽光的交叉地帶不知所措。
後來我還是去了,儘管情形看上去很古怪:我渾身淌著水敲開舒服的房門,外面陽光燦爛晴空萬里孟怡。舒服看到我的樣子嚇了一跳,問我怎麽搞成了這個樣子,我無言以對,只好說:“你猜。”舒服心不在焉地瞎猜,然後叫我進屋換衣服。我進去的時候屋裏只有她一個人,她扔了一大條毛巾給我,讓我擦擦,然後幫我找衣服去了 。站在她的房中間,我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這種情形和我的想象相去甚遠。
我的想象是:我冒著暴雨渾身濕漉漉地沖到舒服家,舒服一個人在家,正被電閃雷鳴嚇得哆嗦孟怡。她陡然聽到有人敲門,嚇了一跳,然後鼓足勇氣跑來把門打開,見到是我,又感動又擔心,熱淚盈眶。
“你怎麽來了?”她問孟怡。
“想你,我就來了孟怡。”我操著臺灣文藝腔回答她。然後我們進屋,她讓我脫下衣服褲子。脫到內褲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沒脫。然後屋裏響起輕柔的音樂。
“想什麽呢?”舒服抱了一摞亂七八糟的衣服出來問我孟怡。
“啊……沒想什麽孟怡。”我說。
“換了吧孟怡。”她把衣服遞給我。
“現在?”我有點不好意思,剛才想到一半,小拎壺沖還昂著頭呢孟怡。
“是啊孟怡。”舒服說:“你換吧,我到裏屋看書,換好了叫我一聲。”說完,她轉身進屋了。
我呆了一下,暗笑自己無聊孟怡。正要換,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悄悄地把衣服放下,走掉了。我不願意穿那個男人的衣服。
我渾身淌著水,在陽光下雄赳赳氣昂昂地前進,在各個電影院門口轉悠,希望碰到飄飄和喂,但是沒有孟怡。我一走進人群,人流就自動往兩邊分開。我就象一塊礁石,一塊淌著水的礁石。
回學院我就病倒了,開始沒怎麽注意,藥也懶得吃孟怡。那兩天寢室裏清淨--大嘴跟獨木橋談戀愛去了,飄飄成天不著四六,神神秘秘,問他什麽都不肯說,反而說我心裏清楚--靠,清楚個屁!咳嗽發燒幾天,實在盯不住了,才跑到醫務室看病,醫務室讓我拍了個胸片,立馬叫輸液。
有天喂來看我,順便給我帶了點水果什麽的孟怡。她坐在床頭給我削水果,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我問她飄飄怎麽沒跟她一塊。
“他幹嗎要跟我一塊?”喂反問我孟怡。我說這段時間你們過從甚密呀。
“神經病孟怡。”喂把蘋果遞給我:“他不是你哥們嗎?對了,你那些哥們呢?”
“別提了,重色輕友,都談戀愛去了孟怡。”
“不要這麽狹隘嘛孟怡,看見別人幸福心裏不平衡了?”
“那倒不至於孟怡。哎,那天,電影好看嗎?”
“什麽電影孟怡?”
“什麽什麽電影孟怡?”
喂瞪我半天孟怡,說:“老拎,你不是燒糊塗了吧?”
“沒有啊,就下雨那天,飄飄親口告訴我的孟怡。”
喂想想,笑了,說:“不告訴你孟怡。”
後來我們又扯了些別的事情,喂對我說她們紅樓老鬧小偷,偷的東西不貴重,可挺煩人,淨是內衣內褲什麽的孟怡。若男這人比較懶,平常大大咧咧慣了。有一次她把所有的內衣內褲都穿髒之後,一次性洗了晾在陽臺上。第二天洗澡想去收,沒想到全給偷了,氣得她跳著腳在寢室裏罵。
吃飯的時候喂給我打飯來,然後說陪我一起吃,我說算了孟怡。喂沒有堅持,放下碗就走了。望著她的背影,我突然想知道一個問題,她還愛我嗎?這個問題後來一直困擾著我,讓我心裏跟貓抓一樣。但是我不敢問。我怕問了以後得到肯定的答復,然後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也怕問了以後得到否定的答復,我不知道我會有什麽樣的心情。但是我確實想問。
幾乎整整一年的時間,我都處於這種讓我坐立難安的尷尬境地--我想知道的答案是我不敢知道的孟怡。
第六章
11月份一過天氣就冷了孟怡。貴陽的冬天氣溫不低,但是濕度大,陰沈的天空中時時刻刻飄著凍雨。光穿毛衣根本不管用,凍雨透過毛衣的間隙鑽進身體裏,渾身膩答答濕漉漉的,寒意直滲骨頭。不象北方,除了下雪,永遠晴空萬里。
天一冷,離放寒假就近了,離考試也近了孟怡。反正除了喂,沒什麽人理我--都他媽瘋了。喂理我也沒有超出一個好朋友的範圍,正好修身養性,讀讀書,復 復 功課什麽的。我偷偷在寢室燒了一電爐,自己煮東西吃。叫喂過來她不幹,說現在還是保持一點距離好--她對我很好,但是始終和我沒有親密接觸。這句話我沒弄懂是什麽意思,這件事情我也沒弄懂。
有一天我到郵局取錢回來,在宿舍大門口碰見希拉裏孟怡。這不奇怪,她出現在男生寢室是一件正常的事情,奇怪的是她和簡單擁在一起,跟我擦身而過。我跟他們打招呼,簡單看見我熱情地跟我握手,擁抱,大力拍打我的背,說上次打架都是誤會,改天請我喝酒云云。我給搞得暈頭轉向,希拉裏朝我擺手,估計是再見的意思。我也敷衍了事地擺擺手。然後上樓,這時我看見火生土站在樓梯上,瞪著希拉裏和簡單遠去的背影,面容猙獰。
希拉裏這丫頭瘋瘋癲癲地,別瘋出什麽事情來孟怡。
吃晚飯的時候我去女生寢室,自從上次我掉避孕套的事情發生以後,李大娘說什麽也不讓我進女生宿舍了,而且拒絕讓我靠近她孟怡。她現在對我是又恨又怕--因爲她放我進紅樓這件事情,她被扣了一個季度的獎金。而且她想當然認爲我是一個強姦犯,她用一個勞動人民淳樸的感情憎恨我。同時,她怕我,她以爲強姦犯會強姦所有他們遇到的女人--只要有機會。所以我說要找誰,她就拖著肥胖的身軀屁顛屁顛地幫我找來,然後趕緊把我打發走。
希拉裏從紅樓出來孟怡,一副很意外的樣子:“你找我?”
我點頭孟怡。她說喂也在裏面,我想想,說正好,叫她一起來吧,今天我剛取了錢,弄了辣子雞,你們過來吃。說完我就走了。
她們進寢室的時候我已經把辣子雞煮好了,熱氣騰騰,兩個女孩子嘻嘻哈哈進來,把外套脫了孟怡。顔色鮮豔的毛衣綁在身上,胸部恰到好處地顯了出來--她們不一定很漂亮,但是健康、明亮。一時,一室皆春。
我問希拉裏怎麽又跟簡單混上了,希拉裏說沒什麽,就是簡單來找她,向她承認錯誤,並且把她的鼻子狠狠誇了一通孟怡。
我樂了:“你的幸福重要,還是你的鼻子重要?簡單這種人靠不住孟怡。”
“瞎說孟怡。”希拉裏要跟我急。我說你別動別動。
“幹什麽孟怡?”
“讓我好好看看你鼻子孟怡。”
“去你的孟怡。”
“那火生土怎麽辦?”我問孟怡。
“什麽怎麽辦孟怡?”
“不會吧孟怡。”我說:“你們可是招搖過市大半年,學院都知道你兩好。當初怎麽對我說來著?什麽要活得跟一般人不一樣啦,什麽生活要有激情啦,什麽火生土很可愛啦。是不是你說的?”
“是啊孟怡。”
“可現在呢?”我說:“當時還真讓我崇拜了一把,覺得你是一個特立獨行之輩,能人所不能孟怡。其實,也就俗人一個。”
希拉裏不樂意了:“拎壺沖,你要這麽說就不對了孟怡。我的激情從來沒有熄滅過,從前對火生土是真的,現在對簡單也是真的。愛情嘛,誰敢保證哪個人就一定能代表愛情?告訴你,我是愛上愛情本身了。”
“我倒覺得你不是愛上愛情,其實就是愛情機會主義者,到什麽時候說什麽理論,只要對自己有利就行孟怡。”
“你放屁孟怡。你根本不懂。”
“是 是,我不懂,行了吧孟怡。我告訴你希拉裏,咱們是噴有我才說。今天我可看見火生土了,眼神可不怎麽對,你瘋歸瘋,別瘋出火來。”
“行了,我知道孟怡。”她伸筷子把雞腿夾走了,我給喂也夾了一個:“你勸勸希拉裏,跟不跟火生土好無所謂,但是簡單嘛。”我搖搖頭。
喂說她要是能聽得進別人勸就不叫希拉裏了孟怡。
我們正聊的時候有人敲門,喂跟希拉裏被嚇了一跳,我飛快地把鍋擡到桌子底下,希拉裏一腳把電爐踢到床底下,喂拼命用毛巾驅散寢室裏的味道孟怡。我磨磨蹭蹭把門打開,是飄飄。
“神經病孟怡,鑰匙呢?”
“忘帶了孟怡。喲,這麽熱鬧。”
“進來進來孟怡。”我讓他們把門鎖好。重新擺鍋擺竈,開始吃。才吃兩口,“咣咣咣”,門又響了。
那天的情形是:我們剛一擺好要吃,敲門聲就響起,於是我們就要重復上面的程式孟怡。那頓飯差點吃出神經病來。接著飄飄進來的是大嘴晴雯,然後是獨木橋和小雨。我們在房間裏狼奔豕突,差點被累死。而且都不用鑰匙,一律敲門。
關於敲門是這樣的,因爲寢室裏談戀愛的人漸漸多了,用鑰匙闖進來很可能碰見一些生猛火暴的場面,大家尷尬,所以現在都改敲門孟怡。我也是神經病,請喂和希拉裏在外面飯館吃什麽事沒有,非得在寢室,結果吃得提心吊膽。
“怎麽今天都這麽有空啊?”我問他們孟怡。他們說沒什麽,趕巧了唄。其實這個世界就沒有巧合的事情,大嘴看到我殺雞回來,一個個通知的。
“都到了?不會有人了吧?”我問孟怡。
“到了到了,吃吧孟怡。”
剛要吃,敲門聲又響了,我差一點瘋掉孟怡。他們要收電爐,我說不用了,沖到門口打開門,是暮孤城。
“有事嗎?”我問孟怡。
他老實不客氣地創了進來:“都在啊,正好正好孟怡。”
“什麽正好孟怡?”
“我正想請你們幾個喝酒,一網打盡孟怡。”說著他從背後摸出一瓶“茅臺酒”來,嚇我們一跳:“幹什麽你?不過了?”
“學院裏我沒什麽朋友,就你們幾個,也不知道你們把不把我當朋友孟怡。”
“當,當孟怡。”一群人點頭跟雞嘬米似的。
“我要走了,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孟怡。臨走前,想請你們喝頓酒。要不是你們,我還不知道怎麽樣呢。”
我們讓他坐孟怡。事情是這樣的:暮孤城家在農村,挺困難。家裏爲了讓他上大學,把唯一的耕牛給宰了。到學院以後,爲了掙足生活費,不得不到處打工掙錢--什麽都幹:端盤子、送報、打手,什麽掙錢幹什麽。時間長累出了毛病,好象叫氣胸什麽的。就是不能幹活,不能累著,只能靜養。他剛辦完休學手續,準備回去休息一年。
“我這一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回來,”他說:“反正我是廢了,以後也不知道幹什麽,來,喝酒孟怡。”
我們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心裏挺難受孟怡。人這輩子最大的悲哀大概就是對命運無能爲力吧。
獨木橋說:“你的酒帶回去給家裏人喝吧,心意我們領了,正好老拎燒了辣子雞,一起吃頓飯,就當給你餞行吧孟怡。”
我說:“是啊是啊孟怡。”然後轉向飄飄:“還不買酒去。”
“你……”我知道他想說你爲什麽不去,這是他的本能反應孟怡。但是他把話咽了回去,伸手去拉門。
“別去孟怡。”暮孤城攔住了:“當我是朋友就把這瓶酒喝了。”
小雨和喂也勸我們:“就喝了吧,暮孤城的一片心意孟怡。”
一瓶酒肯定是不夠的,我們輪流去買酒,都咬牙買的董酒--茅臺太貴,而且假的太多孟怡。我們都喝高了,包括幾個女孩子。
暮孤城哭了,他和我們逐一擁抱,包括小雨、喂、晴雯和希拉裏孟怡。他流著眼淚說:“謝謝,謝謝你們,謝謝你們把我當成朋友。你們以爲我不願意交朋友嗎?看到你們成雙成對,我不羡慕嗎?不是。可我沒有錢,我沒有時間,我沒有權利呀。這世界真他媽不公平。一生下來就不公平。就因爲我是農民的孩子,我就要打工掙錢,要拼命讀書。你們呢?你們就可以成天蹺課、喝酒、泡妞、打群架。等畢業的時候,你們有父母給你們找門路跑關係進好單位。你們照樣留在城市,照樣混畢業,照樣跟我一樣是他媽國家幹部。”
我摟著他,無言以對孟怡。
暮孤城走的時候我們幾個去送他,悄悄把哥幾個湊的一點錢放在他的背包裏孟怡。我們什麽都沒說,車開的時候,他拼命朝我們擺手,看得出,他嘴裏不停說的只有兩個字:“謝謝。”
“哥們,祝你好運孟怡。”我們在心底裏默默地說,揮動手臂直到列車消失在那些深藍色的遠山裏。
快要考試的時候,我和喂一起復 功課孟怡。喂是個好女孩,但是不適合學工科,尤其不適合學電機,鬼知道她怎麽跑到學院來的。我正在和她因爲一個問題纏雜不清的時候,水鏡跑來找我,說舒服要我去她的辦公室一趟。我如蒙大赦,把自己的筆記本遞給喂,讓她自己先看著,就溜了。
舒服一個人在辦公室孟怡。這間辦公室我很熟悉,當時在這裏西寫了不少交代材料,現在不知道那些東西到哪里去了。有可能在學院某個檔案袋裏,更大的可能是被舒服了。
“報告!”我在門口大聲喊,嚇了舒服一跳孟怡。她揮揮手說進來吧,少來這套。我想問她是哪套,但是忍住了。
我在從前常坐的那張椅子上坐下來,她低頭沈吟半天,不知道在想什麽孟怡。
“報告舒服!”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孟怡。在這裏我都搞成 慣了,不這麽來一聲我不知道怎麽開口。舒服說你有話就說有那什麽就放。
“你找我孟怡,公事還是私事?”
舒服說:“就是聊聊孟怡。要考試了,功課復 得怎麽樣?”
“咱們這考試你還不知道?老師就差告訴你考試題目了,這都過不了關,一頭撞死算了孟怡。”這倒是實話,我的同學有不少是靠死背題目蒙混過關的,尤其是女孩子。她們後來紛紛改了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那你上學期怎麽挂了兩科孟怡?”
“當時你不是正在把我往文學青年上培養嗎?幸好我醒悟得快,迷途知返孟怡。”
舒服“撲哧”一聲笑了孟怡。我說:“對了,我的那些交代材料呢?”
舒服拿眼瞪我:“幹什麽孟怡?”
“沒什麽,就問問孟怡。”
舒服想了想,問我知不知道紅樓發生的盜竊事件孟怡。我說知道,然後我眉飛色舞繪聲繪色地給她描述若男跳著腳在寢室裏罵娘的情景,把舒服笑得要死。笑完了搖頭對我說:“拎壺沖啊拎壺沖,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麽活的,你死了都是一糊塗鬼。”
“呸呸呸!”我連啐三口,想說她烏鴉嘴,沒敢孟怡。
舒服的臉沈了下來:“現在我可是你的老師孟怡。”
我不說話了孟怡。
“你知道嗎?”舒服說:“現在學院已經把你列爲這個事情的重點嫌疑物件孟怡。今天我是受學院委託正式向你瞭解情況。”
“又來了孟怡。”我在心裏說。
“但是,”舒服的臉色緩和下來:“學院沒有要我告訴你這些,只是叫我瞭解你的情況孟怡。我覺得我有必要告訴你。”
“你要瞭解什麽,問吧孟怡。”我說。
“沒什麽可問的,我相信不是你幹的,可是別人不信孟怡。你自己注意點,別再給自己添什麽麻煩。”她的語氣柔和,我不知道是被感動還是被傷害,心裏彆彆扭扭的。我說我知道了,然後就向門外走去,走到門口被舒服叫住了。我沒有回頭,聽到她在後面說:“我可能要去美國。”
我望著門外遠山上的鉛灰色天空,說:“去就去吧,好事情孟怡。”
“你別再來找我了孟怡。我很感謝你,真的很感謝,但是那樣對你自己不好。我們可以成爲愛情的人質,但我們不能成爲哪一個人的人質。”
然後她接著說:“平常我們說的愛情是抽象的,可是生活是具體的孟怡。我決心到美國去,不僅僅因爲我的男朋友,還因爲我的父母也讓我過去。即使我愛你,我們也注定不會有結果的。”
我霍然轉身孟怡,說:“那麽說你還是愛我的?”
舒服輕輕搖頭,說:“放手吧孟怡。愛這個東西太抽象,我只知道,我們不可能在一起。”
我轉身走了,一團白汽從我的嘴裏吐出來,讓我眼前一派模糊孟怡。我順著教師宿舍走到河邊,曾經鬱鬱蔥蔥的河岸現在光禿禿的,河邊杳無一人。
這個冬天的事情就是這個樣子:我不知道被舒服抛棄,還是被愛情抛棄孟怡。或者根本沒有誰抛棄我,是我自己覺得被抛棄。被抛棄固然很糟糕,但是可以獲得心理上的道德優勢。
原先的時候,我以爲愛情就是玫瑰花、燭光晚餐、沙灘漫步,後來,我以爲愛情是激情,是沒有理由的砰然心動,現在看來,我這些說法都是沒有道理的孟怡。愛情遠比我想象的複雜得多。後來我得到的結論:1、我不知道愛情是什麽;2、愛情和生活不是一回事情,當然跟性生活也不是一回事情;3、愛情是抽象的,我們可以談論愛情;但是我們又是生活在現實的具體的人,所以我們無法獲得抽象的愛情,我們得到的不過是一些情緒:譬如快樂、痛苦、甜蜜、憂鬱等等。這些結論讓我惶惑得要死。
那天我很晚才回寢室,手裏提了一瓶酒,把他們全都鬧起來,嚷嚷著要跟他們大戰三百回合孟怡。飄飄把我的書和筆記本還我,問我去哪里了,害喂找了我一晚上。我說去偷舒服的內褲去了,嚇得飄飄差點從床上摔下來,我大笑,罵他傻逼。
哥幾個都給我鬧起來了,看我的樣子實在是不行,大嘴搶過酒瓶去一口氣喝了半瓶,剩下的酒獨木橋跟飄飄兩人分了,然後把我弄到床上,商量怎麽辦孟怡。飄飄說我肯定是有什麽事情悶在心裏。
“是孟怡的事情?”大嘴問孟怡。
“誰知道他,應該不是孟怡。要不,這小子有別的馬子?”飄飄回答。然後他們三個充滿好奇地套我的話,我傻笑,什麽也不說,逼急了就叫“舒服。”
他們三個面面相覷:“這小子瘋了吧?都喝成這樣了還喊舒服,有病嘛孟怡。”然後飄飄說只要能讓我吐就好了,大嘴自告奮勇地把手指伸到我的喉嚨裏,結果給我狠狠咬了一口,疼得他大叫,把我的祖宗八代問候了一遍。後來飄飄和獨木橋捏著我的嘴,大嘴幫我扣喉嚨。我的胃一陣翻騰,一股穢物噴射而出,弄了他們一身。
考完試我就匆匆忙忙離開學院,到父母的身邊,那是一個乏味的北方城市孟怡。除夕夜的時候,我陪父母一起看“春節聯歡晚會”,突然想起喂,想起舒服,想起我所有在貴陽的朋友們。我穿上衣服走出房門,對父母說出去買點東西。
北方城市的大街寬闊而筆直,街上到處是煙花和爆竹,我從歡樂的人群裏走過,踩著滿地的紙屑和積雪孟怡。我跑到公話亭,把磁卡塞進去。我先撥通了舒服的電話,電話裏是“嘟嘟”聲響了很長時間,沒有人接。我又撥通了喂的電話,我聽見喂的聲音--在2500公里以外的聲音,那樣清晰和熟悉。
“喂,喂,誰呀,說話啊孟怡。喂……是拎壺沖嗎?”
我把電話挂了,一個人無聲地哭了一會兒,就回家了孟怡。
我一直以爲自己愛著舒服,並且僅僅愛著她一個人,包括她在辦公室讓我不要去找她的時候,我依然這樣認爲,我也沒有不去找她的打算孟怡。可是,我不知道爲什麽要撥通喂的電話,真的不知道。
第七章
開學的時候我們換了輔導員,這回給我們派了一個快退休的老太太孟怡。老太太長期從事政治工作,具有豐富的鬥爭經驗。一來就給我們定了一大套規定,誰違反老太太就給誰作艱苦細緻的思想工作。結果誰見了她都怕。
夏天越來越近,喂的眼神裏的一種特別的東西就越來越多,我倒沒有多想,有時候想起去年那個瘋狂的夏天,真有恍若隔世的感覺孟怡。
1990年的夏天來得很早,才4月份,毛衣就穿不住了孟怡。我到辦公室找過舒服兩次,都不在,不好經常去,家裏也沒有人,聽說是在給她的男朋友在外地辦什麽手續。大概是她的男朋友要辦居留權,手續不齊,有的手續得她幫著辦。
三年級下學期課程松下來了,可是大家忙著聯繫暑期實 的單位,實驗課占了大量的時間,所以反而忙碌起來孟怡。我和喂依然保持著好朋友的關係,有時也談起去年夏天,在喂的話語裏,夏天似乎蘊藏著什麽。有一天我準備回家的時候,意外遇見了喂,我們一起坐學院的班車回貴陽,下車以後我們一起去看電影,是部叫《昏迷》的美國驚悚片,看到恐怖片段的時候,電影院的女人一片驚叫,喂卻一聲不吭,把頭埋進我的脖子裏,吹氣若蘭。我不由自主地想摟住她,她卻輕輕地,但是堅決地把我的手撥開,把頭擡了起來。後來,她寧肯自己蒙住眼睛,也不再跟我有任何接觸。
出了電影院我們都有點尷尬,我跟她說:“對不起孟怡。”喂倒笑了,說:“以後不要輕易給女孩道歉,有時候道歉反而傷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孟怡。”我說
“我知道孟怡。”喂說:“其實沒什麽,我並不是反感這樣,而是……而是現在不行。”
我們在大街上走了一會,就分手回家了孟怡。
端午節過後,水就變得溫暖了,我們喜歡到啊哈水庫游泳孟怡。那個時候啊哈水庫不僅允許游泳,而且允許野炊,還允許在那個地方露營。你甚至可以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去做愛--前提是你必須有足夠好的心理素質,而且要有運動員般敏捷的身手--一旦巡邏的人過來,你必須在十秒之內穿好褲子。也可以租一艘船劃到對面的小島上,想幹嘛幹嘛,反正沒人管。也有遊到島上去的,不過如果不是游泳技術出色的話不要幹這種蠢事。89年就有一個號稱游泳高手的學生被淹死在啊哈水庫裏。還有一個學生,好象也是電機系的,開運動會的時候跑環校賽跑,快到終點的時候一頭栽在地上就沒爬起來。其實和生命比起來其他的都是小事情,包括愛情,可是我們那個時候沒怎麽把生命放在心上,什麽傻事都敢做,卻把愛情看得很重。
扯遠了,繼續說關於啊哈水庫的事情孟怡。那個時候水庫的壩上蹲著一個抽旱煙的農民,只要有人靠近大壩,他就雙手做趕鴨子狀把遊人往水裏趕,同時伴以含義不明的大叫。有的人第一次來不知道,以爲他是怕大壩被階級敵人炸掉,其實不是,原因我知道:壩底有一個泄水管,吸力巨大,只要被那玩意吸進去,必死無疑。被淹死的學生是不是死在這個地方我就不知道了。當時好象都是農民自己管理,租些床墊什麽的,由此可見,那個時候的人們做事情要靠得住得多。
我們這一幫人好久沒有聚在一起了,於是大家約起來到啊哈水庫野炊,然後在那裏住一晚上孟怡。獨木橋家有個親戚是警備司令部的,我們借了幾頂帳篷,浩浩蕩蕩地去了。我們星期六下午去的,去了以後埋鍋造飯,吃完飯天已經黑了,就沒有下水。
那天睡覺的情形是這樣的:我們一共借了四頂帳篷,兩大兩小,大的好辦,男的一頂女的一頂孟怡。小的只能住兩個人,有這方面需要的卻有三對:獨木橋和小雨、大嘴和晴雯、希拉裏和簡單。幸好王建沒有來,否則不搶打起來才怪。三對都想要,都不好意思說。晚上我們坐在篝火邊吹牛的時候我突然想起這個事情,就問他們怎麽辦。喂聽了白我一眼,嫌我多事,其實我也是爲他們好。後來我出的主意,誰在規定時間喝完的酒最少誰就跟我們住大帳篷。獨木橋、大嘴、簡單都同意了,於是他們開始比試。
最後的結果是大嘴和簡單住了小帳篷,獨木橋小雨被迫分開住大帳篷,但是第二天一早醒來的時候,小雨、希拉裏和晴雯都用刻毒的眼光看我孟怡。原因是這樣的:大嘴和簡單雖然贏了,但是因爲喝了太多啤酒,當場就醉了,晚上好不容易醒過來,怎麽弄都雄不起,這還不算,快天亮的時候一人灑了一泡尿,全是啤酒的味道。第二天獨木橋收帳篷的時候,一路收一路罵。
我睡不著,一個人偷偷跑到小山坡上孟怡。風從湖上吹過來,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用雙手抱住小腿。這時喂輕輕過來坐到我的旁邊。遠遠傳來飄飄喝高之後的怪叫。
“除夕那天你給我打電話了?”喂問我孟怡。
我不說話,看著黑忽忽的湖面,希望有一隻水怪“嘩啦”一聲從湖裏冒起來,然後我把它拍下來,寄到《國家地理》去,可以掙一大筆美圓,然後可以去美國孟怡。
“靠!”想到這裏我搖搖頭,想把和這個美好夜晚無關的東西通通甩到湖裏去孟怡。
“有心事?”喂問我孟怡。
我歎了一口氣孟怡。喂說我們認識這麽長時間第一次看到你歎氣,你心裏一定有解不開的結。喂的話讓我感動,我說你就這麽瞭解我嗎?
喂老老實實說不知道,你這個人不好把握,抓得太緊你不願意,放鬆了又容易滑掉孟怡。一天搞些希奇古怪的事情,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當年你對我就這感覺?”我問孟怡。喂笑著說:“你別多心啊,我這是泛指,不是特指,你呢,對我怎麽看。”
我想了半天孟怡,說:“善良、溫柔、聰明、天生麗質……”結果被喂打斷了:“別,這話聽著讓人不塌實--跟不少妹妹說過吧?”
“沒有,”我急了,其實真的沒有孟怡。
“說點毛病吧孟怡。”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啊孟怡。”我說,一副猙獰嘴臉。
“說吧孟怡。”
我想了想,真不知從何說起,喂一個勁催我,我啃啃哧哧半天,被逼急了,說:“太固執孟怡。”
“怎麽想到這麽說的孟怡?”
“當初爲什麽堅決不讓我進去孟怡?”
喂開始沒反應過來,她明白過來以後,臉“騰”一下紅了,一直紅到脖子孟怡。她站起來,用力推我:“你這個流氓。”
她差點把我推到水裏去孟怡,我莫名其妙:“急了急了,不是就是瞎吹吹嘛?”
喂想走,我起身去拉她,就想給她道個歉,她用力甩開我的手,手肘正好打到我的嘴唇上,我嘴皮薄,血馬上就下來了,要是大嘴挨這麽一下准沒事孟怡。
喂看到我捂住嘴,伸手過來摸,摸得一手的血,喂急哭了,我倒安慰她,跟她說沒事孟怡。我用她的手帕按住傷口,一會兒就止了血。
湖面吹來的風吹起她的長髮,在我的臉上拂過,有一根發絲跑到我的鼻孔裏,搞得我的鼻孔癢癢的,我張大嘴巴打了一噴嚏孟怡。噴嚏從湖面上傳出去,遠處隱隱有回聲。
“感冒了?”她問我孟怡。她的眼睛注視我的視線,我們之間只有3釐米的距離。
我不由自主想吻她,卻被她用手擋住了,她堅決地搖頭:“不行,拎壺沖,現在還不行孟怡。”說完,她轉身跑掉了。
遠處傳來張學友的歌聲:“微風吹動你的發梢 就象風的線條 總是在我的眼裏閃動 微笑挂在你的嘴角 蕩漾我的情懷 總是叫我無法言語……”
一瞬間,我竟然癡了孟怡。
第二天早上醒來,嘴裏難受得要死,煙抽得太多,酒也喝得太多,口幹欲裂孟怡。心情卻好得出奇。我鑽出帳篷,獨木橋和小雨早就起了,兩個人膩在一起不知道幹什麽。我跟他們打招呼,獨木橋有點不好意思,小雨紅著臉瞪我一眼,走掉了。
“怎麽了這是?”我問獨木橋孟怡。獨木橋說:“就你他媽幹的好事,出什麽餿主意。”
我不說話,忘著湖水孟怡。朝陽照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反射萬道霞光。
後來大家起來,晴雯和希拉裏對我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我心情好,不跟他們一般見識,一邊活動身體一邊聽獨木橋的叫駡孟怡。
關於喂不讓我吻她這個事情,我並沒有怪她的意思,只是不明白她說現在不行是什麽意思孟怡。原來的時候,我們談戀愛,她堅決不讓我進入,現在我們做好朋友,她堅決不讓我吻她。從做好朋友的角度說,她不讓我吻她是有道理的--哪里有好朋友沒事成天吻來吻去的。但是我的看法不一樣,我認爲感情的事情和做高數題目不一樣,有時候一些衝動的産生是根本沒有理由的,古人說:“發乎情,止乎禮”,我個人的看法,最後只要不上床,就是“止乎禮”的意思。
直到太陽爬到頭頂的時候這幫人才全部起來洗漱完畢,我們換好游泳衣褲沖到水裏,水很涼,我們張開雙臂遊向遠方,水波象情人的手一樣從我們的身上撫摩而過孟怡。我和飄飄、大嘴、簡單遊出去很遠,獨木橋在離岸很近的地方照顧小雨。
“昨晚灑尿了?”我問大嘴和簡單,兩個傢夥如同從夢中醒過來一般,向我猛撲過來,我拼命逃開,飄飄在一旁狂笑孟怡。
逃上岸我已經精疲力盡了,上岸以後意外發現若男換好了游泳衣,卻沒有下水,躲在太陽傘下看書孟怡。
“怎麽不下去?”我問她,平常鬧游泳最厲害就是她孟怡。
“總得有人給你們看衣服啊孟怡。”她擡起眼皮說。我說不用看,咱們人多,沒人敢偷。
“我想看看書孟怡。”她說。
“什麽書孟怡?”
“《理智與情感》孟怡。”她把書皮翻給我看,我掃了一眼,不敢興趣。那個時候我只喜歡三類書:武俠、推理和看不懂的,比如哲學之類。有一次我上課看《愛欲與文明》,被老師發現收掉了。被收掉的時候我一點不感到痛心,反而松了一口氣--終於不用再肯這勞什子啦。至於爲什麽要逼自己看這種鳥書,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猜想有三個原因:一是當時的大環境使然,除了喝酒打架泡妞,我們在一起依然正二八經討論文學與哲學,依然憂心忡忡中國的前途和命運,其實我們憂不憂心無關緊要,政府自己把事情基本搞得不錯;二是當年女孩都吃這套,誰要是沒有思想是要遭到恥笑的,不象現在,人人都以當禽獸爲榮。當年我們還是上半身的動物,現在基本上只剩下半身了;三是潛意識裏有一種超凡脫俗的衝動,這是最可怕的一種傾向,表現嚴重的,如火生土水鏡之流,動不動就干涉別人的生活方式,表現不嚴重的,如我這樣,沒事看看什麽《愛欲與文明》、《悲劇的誕生》之類。好在我的生活裏還有別的,比如喂和舒服,比如兄弟幾個,否則,我也有瘋掉的可能。超凡脫俗是這樣一種東西:就是把自己搞得很神聖,象聖人一樣。我們這個世界早就沒了聖人,聖人只能出現在釋迦牟尼和耶酥的時代,孔夫子我不認爲他是聖人,那是後來的讀書人想當亞聖,瞎說的。至於摩罕默德,不好說,亂說他老人家的壞話要象拉什迪一樣遭人追殺,所以還是算了。我的意思,我們現在這個科學昌明的時代,自認爲超凡脫俗的,不是瘋子便是別有用心。
我的意思:當年我的生活裏也有積極向上的東西,不過寫出來沒有意思孟怡。比如寫我們幾個如何討論存在主義,寫出來一定沒人看。我對自己的寫作要求一向很低,只要寫出來的東西有趣,有意思,然後有一點閃現智慧光芒的東西在裏面,就可以了。我是個沒有什麽追求的人。
若男問我想什麽,我跟她說了,她哈哈大笑孟怡。我躺在她身邊,說我的手是濕的,請她把煙遞給我。她從我的褲兜裏掏出一包草海,幫我點上遞給我,然後拼命用手扇舌頭,做痛苦狀。
我說你的臉色可不太好,怎麽回事情孟怡。
若男淡淡地說可能是因爲沒有休息好的原因孟怡。我們不說話了,她看她的書,我看我的天空。
“王胖子呢?好久沒見了,怎麽不叫來一起玩?”我眯縫著眼睛,陽光在眼前變成一圈光暈孟怡。我問她,沒想到她乾淨利落地回答我兩個字:“死了。”
我不吭氣了,再跟她說王胖子,真是自找沒趣孟怡。
後來我們租了兩條船,在啊哈水庫打水仗,我們這邊是我、獨木橋、飄飄、若男、小雨和喂,那邊是簡單、希拉裏、大嘴和晴雯孟怡。他們人少,打不過我們,大嘴急了,跳到水裏偷偷遊到船邊,一個接一個把我們拽到水裏。若男是第一個遭殃的,喂和我基本上同時。大嘴瘋了一般搖我們的船。飄飄和獨木橋跳到水裏幫我打他,被他跑掉了。
我們瘋夠以後發現喂跟若男不見了,然後我聽見喂在岸上叫我的聲音,張皇、驚恐孟怡。
事情是這樣的:喂是個很細心的女孩,若男掉進水裏之後被大夥圍在中間瘋了一陣,然後便拼命往岸上遊,喂就跟著她遊上岸了孟怡。若男艱難地爬上岸,走到太陽傘底下就支援不住坐下了。喂看見一股鮮血順著若男的大腿根流了出來,於是她開始拼命叫我的名字。
我們手忙腳亂地穿好衣服,直接把若男往醫院送,到省醫的時候飄飄去挂號,木頭木腦問我們挂哪科孟怡。
“挂急診!”獨木橋朝他吼孟怡。
醫生看了一眼,二話不說立刻安排手術孟怡。小雨和晴雯沒有來,我們讓她們和簡單大嘴拿東西回學院。醫生一臉嚴肅的走出來,問這件事情誰負責。大夥看我。
“我孟怡。”我說。
“你進來孟怡。”醫生垮著一張撲克臉,態度極其惡劣。我求助地望了一眼希拉裏,希拉裏倒挺梗直,說是誰誰誰的侄女。
醫生的態度稍好了一點,搖頭,說:“你也進來吧孟怡。”
我們走進醫生辦公室孟怡,醫生把門關上,問我:“你是她男朋友?”
“不是孟怡,”我說:“她男朋友是一胖子,姓王,人不錯……”
醫生把我打斷了孟怡,說:“你們是工學院的學生?”
“是啊是啊,我們公費醫療孟怡。”
“這次你們公費不了啦孟怡。”
“怎麽回事?醫生孟怡,她什麽病啊?”
“什麽病?流産孟怡。如果不是送醫院及時,會死人的,你們這些年青人啊。”醫生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表情,我和希拉裏驚呆了。希拉裏第一反應是求醫生不要給學院說,若男的醫療費用我們負責解決,第二反應是怎麽會這樣。
“她沒什麽大礙了,休息幾天就沒事孟怡。”
“也不要給我叔叔說孟怡。”希拉裏想起什麽似的給醫生說,醫生瞪了她一眼,教訓我們一通生活不是兒戲的道理。我們要走,被醫生叫住。
“您還有什麽教誨?”我說孟怡。
醫生盯我們半天:“你們看著挺眼熟啊孟怡。”
我們說了聲BYE-BYE就溜了孟怡。出了辦公室我把獨木橋和飄飄叫到旁邊,獨木橋和飄飄問我醫生怎麽說。
“流産孟怡。”我說。喂也過來了,聽到這話輕輕叫了一聲,我瞪她一眼,她不吭氣了。
“這麽說,”飄飄有點三八地說:“若男懷孕了孟怡。”喂又輕叫一聲,我懶得理她,對飄飄說:“廢話!”
“王建!”我們異口同聲,然後把身上的錢都掏出來交給喂和希拉裏,手錶也摘了孟怡。希拉裏聽說我們去找王建,有點擔心地對我們說:“你們有話好好說,別打架,啊。”
“不打不打孟怡。”我們向她們保證。希拉裏說你們放心去吧,錢不夠讓我叔叔作保,先欠著。
臨出門飄飄問我們是不是帶五塊錢,萬一形勢不利,好打車逃跑孟怡。那個時候街上跑的出租是發動機在後面的那種“菲亞特”,坐後座的人要把前面的座位搬起來才能爬進去。這種車發動機散熱不好,一到夏天,司機就把後蓋打開,把發動機露出來,招搖過市。那個時候5塊錢可以坐通城。
“置之死地而後生,老子跟他們拼了孟怡。”獨木橋惡狠狠地說。
我們跑到小賣部,找賣東西的老太太要了一個紙箱,把紙殼撕下來,把外衣脫掉,然後把紙殼綁在身上孟怡。原先都是綁書,現在沒有書,只好用紙殼將就。老太太看得直發毛,問我們:“孩子們啊,你們這是準備幹什麽?”
“沒您的事孟怡。”我們一邊穿外衣一邊說,然後殺氣騰騰奔師大而去。
敲開王建房門的時候他們寢室的人全在,一屋的胖子,也不知道這麽多胖子擠在一起熱不熱孟怡。開門的不是王建,也熟,一起喝過酒,而且不止一次。看見是我們幾個,還跟我們熱情:“哥幾個來了?咦,大嘴怎麽沒來。”
我們跟他笑笑,說:“你讓王建出來,我們找他有事孟怡。”
王建出來,笑著想問我們什麽事情,還沒開口臉上就挨了獨木橋一下,這小子出手也不跟我們打聲招呼,我們只好手忙腳亂地跟著出手孟怡。問題是他那一下太狠,王建挨了之後便往後倒,我和飄飄的拳都打空了,提起腳來踹他。
他們寢室的胖子反應過來之後,先是把飯盆漱口缸什麽的先飛出來,然後撲上來孟怡。那些東西砸在我們頭上“咣咣”直響。我們幾個一聲不吭照著王建一頓胖揍,直到他被人救走。然後我們幾個便絕望地陷入胖子們的包圍中。
“別打了別打了孟怡。”鼻青臉腫的王建一手扶著腰一手把他的兄弟們拉開,我們幾個也挺了手,都跟熊貓似的。我個最小,眉骨被打破了,嘩啦嘩啦朝地上淌血。
“你們他媽怎麽回事情?”從來不說粗口的王建也憤怒了,問我們孟怡。
“你自己幹的好事你不知道啊?”飄飄罵他畜生孟怡。
他的兄弟們蠢蠢欲動孟怡,被他攔住了:“到底怎麽回事情?”
我們相互看了看,說:“你過來孟怡。”
“不要去,不要上當孟怡。”他的兄弟們在後面吵吵,他說不怕,然後把他的兄弟們趕回寢室,把門關上。他的兄弟臨進去以前還不忘說:“有事喊一聲。”說完,吊著我們的眼角就進屋了。
“什麽事情,說吧孟怡。”
我把今天的事情跟他說了,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說:“我跟她已經分手好幾個月了孟怡。”
“真的?”我們齊聲問孟怡。
“當然是真的孟怡。這種事情能開玩笑嗎?你們等我一會兒,我換件衣服。”
“幹嘛孟怡?”
“去看看若男孟怡。”
王建換好衣服出來,我跟他道歉,他說“沒什麽,都是性情中人孟怡。不過你們膽夠大的,三個人就敢打上門來。”
我們嘿嘿笑,王建問我要不要先止血,我說回省醫吧,回去一塊處理孟怡。
希拉裏跟喂看到我們幾個鼻青臉腫的和王建一起回省醫,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封王建的領:“好啊……”可是她話沒說完就被我們拉開了,飄飄慢慢跟她解釋孟怡。王建進去看若男去了,喂拉著我去處理傷口。醫生看到我們這個樣子氣不打一處來。護士給我縫針的時候,愣不打麻藥,疼得我殺豬般大叫。喂拿手給我握著,等我縫完針出來,她的手已經被我捏青了。
那天下午整個省醫都響徹著我的嚎叫,有的病人走到門口以爲到了屠宰場,就到別的醫院看病去了孟怡。當天省醫的急診收入下降了20%,這是不給我打麻藥的醫所沒有想到的。後來他們一提起這件事情就嘲笑我。我怕疼,大叫可以緩解疼痛,這是科學,他們這樣嘲笑我是沒有道理的。唯一讓我內疚的,是喂的手被我捏青了,這讓我很不好意思。
若男很快就從醫院出來了,省醫收費太貴,又不能報銷孟怡。若男出院的時候身體非常虛弱,需要找一個地方靜養。我說到我那裏去吧,反正就我一個人。出院那天王建也來了,還叫了一輛人汽公司的正規計程車,我記得好象是“上海”車。
若男和我們回家,希拉裏到學院辦若男的請假手續孟怡。她請她省醫的叔叔開了一張醫生證明,胡說什麽若男因勞累過度,貧血,需要臥床靜養。喂被派到若男家,跟她父母說什麽我們要到遵義實 一段時間的鬼話。不知道喂撒謊的技術高,還是她看上去比較讓人相信,反正若男的父母信了。
晚上若男睡了,我跟王建在陽臺上抽煙喝啤酒,給若男燉的雞我們也撈了幾塊出來孟怡。貴陽這地方別的好處沒有,不管天有多熱,一到晚上准涼快下來。那個時候我住止林庵,對面是一家賣冰激淩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我和王建一邊和啤酒一邊望著排隊買冰激淩的中學生,都一對對的。
“你還愛她嗎?”我問王建孟怡。王建苦笑了一下說不知道,不過她現在需要人關心,先這樣吧。
“你們怎麽回事情?”我問孟怡。
“我也不知道啊孟怡。過完春節的時候她突然提出來跟我分手,說什麽她都不聽。我估計,外面有人了。”
“也不知道這傢夥是誰,”我沈思:“不象學院裏的人,你也想想,那段時間她周圍有沒有什麽可疑的傢夥孟怡。”
王建使勁想,最後還是茫然搖頭:“沒有啊,我們是高中同學,她的朋友我都認識,沒發現什麽可疑迹象孟怡。”
“這就怪了哈,總不能她是跟自己懷上的吧孟怡。不行,我一定得弄一水落石出。”我說。
“先別急啊你孟怡。”王建說:“這兩天她身體太虛,情況也不穩定。你想啊,要是這個傢夥是比較正常的關係,或者是個願意負責任的,他們還好著,她不早說出來了。現在這樣,一準另有苦衷。”
“行啊王建,沒看出來還挺細心孟怡。哎,你說啊,象你這麽好的人,她怎麽就愣不喜歡呢?”
王建想了想:“不知道孟怡,要知道我們還會分手嗎?”
“她平常對你都有什麽意見孟怡?”
“恩……其實也沒什麽,有時候嫌我不夠浪漫啦,老想聽我說些酸不拉嘰的東西啦孟怡。她特別看重表達的形式,其實誰都知道那些肉麻話都是假的,可她就是喜歡。”
我深有同感的拍拍王建的大腿,說:“女孩子都一樣孟怡。也愣有喜歡說肉麻話的男生。”
“比如孟怡。”
“比如簡單,就是上次吃飯跟我們打架那個,採礦的孟怡。”
王建點頭,表示想起來了孟怡。我們陷入沈默當中。靜靜抽了會煙。王建問我:“老拎,你說這愛情,到底是實質重要,還是形式重要?”
我想了半天:“別問我,我自己還沒弄明白呢孟怡。可能都重要吧。比方說,你不愛一個人,你會跟她說我愛你嗎?”
王建想想:“大概不會孟怡。說起來也彆扭。”
“就是孟怡。但是你愛一個人,或者這麽說,有一個人愛你,她跟你在一起,什麽表示也沒有,不讓你吻她,不跟你說她愛你……”
“神經病孟怡。”王建打斷我:“這還是愛情嗎?”
“是啊孟怡。”我茫然望著他:“這還是愛情嗎?”
“呸,問你呢孟怡。”
“啊!”我如夢初醒,不說話了孟怡。我們坐在陽臺上,各想各的心事,灑水車開始灑水的時候,我們就上床睡覺了。
那段日子我們幾個不敢去學校上課,獨木橋和飄飄稍好一點,我的形象就太古怪了--臉上到處是青的,眉毛上貼了兩塊紗布孟怡。老太太輔導員滿世界找我們,等獨木橋和飄飄的傷好得差不多的時候,他們就去應付老太太。
這件事情對希拉裏觸動很大,她堅決把簡單甩掉了孟怡。她照料若男的時候簡單來找過她一次,那廝臉上的疙瘩明顯多了,看得我和王建直想笑。希拉裏堅決把他趕走了,然後把身上奇奇怪怪的衣服換掉,臉上的五顔六色也不見了,一副素面朝天的樣子。我和王建挺擔心,不知道她想幹什麽。王建問我希拉裏會不會是想出家了。
“難說孟怡。這丫頭瘋起來什麽念頭都不奇怪。”我憂心忡忡地說。
再後來希拉裏連葷也不吃了,成天淨吃素菜孟怡。我們幾個私下商量一下,他們派我跟希拉裏談談。我翻了不少書,什麽《培根論人生》、《羅素美文選》之類的東西。結果是這樣:我告訴希拉裏,這人活在世界上,自然是最好的事情,順其自然隨遇而安比什麽都強,用不著勉強自己。結果希拉裏說她現在就是這樣的,弄得我無話可說。後來我們見她沒有出家的意思,也就隨她去了。
若男的精神狀態很差,老好不起來孟怡。與原先那個健康活潑撈七混雜的女孩判若兩人。我們又不好問她,只好生忍著。
她急劇地瘦了下來,瘦得怕人,我們不知道該怎麽辦孟怡。喂的話她還聽一點,吃飯都是喂去陪她,就怕她不吃--都這樣了,再不吃非餓成標本不可。
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了,所有人都不在,我走到她的房間裏,她正抱著雙腿坐在床上,呆呆地望著窗外的天空孟怡。
我叫她,她看見是我,笑了一下,“是老拎啊,坐孟怡。”
“感覺怎麽樣孟怡?好點沒有?”
“還行孟怡。”
“呸,行個屁啊,都瘦成這樣了孟怡。我看你不用再上學了,直接到醫學院,往講臺上這麽一站--現成標本。”我跟她開玩笑,她淡然一笑。
其實人這東西,不怕不高興,不怕受到傷害,只要他還在乎點什麽,就有得救孟怡。可是若男現在的樣子,是一副什麽都不放在心上的樣子,這種狀態下去,唯一的結果就是自殺。我決定把她的傷口揭開,哪怕鮮血淋林。人總要面對,逃避總歸不是好辦法。
“孩子誰的?”我直截了當地問孟怡。她戰抖一下,擡起驚悸的眼神望著我。
“說吧,孩子誰的孟怡。肯定不是王建的,也不是我們哪個熟人的,是誰的?”
她的眼裏滲出一滴淚珠孟怡,我有些不忍心,但還是接著往下說:“不好說?有什麽不好說的?我們是不是兄弟?”
她拼命搖頭,聲音哽咽:“不要逼我,老拎,不要逼我孟怡。”
我的火騰一下就上來了:“誰在逼你,啊?誰在逼你?我們這麽好的朋友,你告訴我那個雜種是誰孟怡。我去找他,你要還愛他,我把他叫來,交給你。他媽的他既然做了事情,就要付出代價!”我的聲音陡然高了,我指著若男:“你也一樣,你已經付出了代價,可他沒有,這不公平。你告訴我。”
“沒用的,沒用的孟怡。”若男哭了,一發不可收拾:“沒有用的老拎。”
這個時候喂進來了,看到我們這樣她把我推出房間,埋怨我:“你幹什麽,把若男嚇壞了孟怡。”
我也真生氣了:“那又怎麽樣孟怡,總比這樣不死不活的好吧?”
喂進去勸若男,我在陽臺上抽煙,生悶氣孟怡。喂也來到陽臺上,說:“我知道這個事情。”
“什麽孟怡?”
“我可以告訴你,但你得發誓,不告訴任何一個人,包括你那幾個哥們孟怡。”
“我發誓孟怡。”我說。
“不行,重來孟怡。”
“我發誓,如果我告訴別人,生兒子沒屁眼孟怡。”
喂用指節敲我的頭,罵我發誓也沒正經孟怡。我是正經八百發誓的,當時香港電視連續劇上面的人發誓都這麽發。
事情是這樣的:春節的時候若男的表哥從上海來看她的父母,他們好多年沒見面了孟怡。表哥長成了一個風度翩翩英俊瀟灑的成熟男人,表妹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嬌小可愛的漂亮少女,這是他們都沒有想到的。接待表哥的任務自然而然落到了若男頭上。表哥本來過完春節就要走,可見了表妹以後就留了下來,直到三月中旬才離開。表哥是個花口花嘴的傢夥,兩下三下就和若男好上了。王胖子在這方面顯然不是表哥的對手。後來若男的父母對兩個人的事情有所察覺,半強迫地把表哥趕回了上海。表哥走掉以後若男才發現自己懷孕了。若男嚇壞了,偷偷給表哥打電話。表哥回到上海之後,若男的母親給表哥的母親,也是自己的姐姐打電話,悄悄說了這個事情。表哥的母親立刻逼著表哥找了女朋友。那個時候沒有手機,只能打到家裏,表哥的母親先接到若男的電話,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告訴若男,表哥已經有女朋友了。若男不信,打電話到他的單位,他證實了這個消息,若男什麽沒說,就把電話挂了。
後來的事情跟我們就有關係了:那天在啊哈水庫水裏瘋的時候,不知道誰無意踢了若男的肚子一腳,於是她便流産了孟怡。
“不是我,別那麽看我孟怡。”我發現若男看我的眼神有點不對,對她說。
“事情就是這樣,你說你要找那個男人,你去呀,去上海找來啊孟怡。”喂諷刺我,別以爲我聽不出來。我長歎一口氣。
“這是你第二次歎氣了孟怡。”喂柔聲說。我閉上眼睛,心頭湧起一股無可奈何的感覺--不要以爲我們什麽都可以,其實,在生活面前,人脆弱得很,渺小得很,能做的事情也有限得很。
“再想什麽?”喂問我孟怡。
我冷笑一聲:“愛?愛個喘喘孟怡。”
若男休息一段時間以後,身體基本康復了,她從我家搬了出去,回到學校孟怡。她走那天是王建來接她的。臨走,若男握住我的手,我知道她想說謝謝,所以我先開了口:“別謝,自己兄弟,說謝就俗了。”若男想笑,沒有笑出來。王建提著她的東西,在一旁默默看著我們。
“生活就是這麽一回事情,”若男要上車的時候我對她說:“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孟怡。人總要倒楣的,早倒楣比晚倒楣好,過了這個坎,你前面的生活也許就一馬平川了。科學家研究,所謂愛情不過是人體分泌的三種東西,具體是什麽我忘了。但是有一點我記得特別清楚:這種愛情物質如果沒有新的刺激,只能持續兩年時間。兩年過後,愛情變成了 慣,變成了親情。所以你看,沒什麽是過不去的。不要老讓自己活在悲劇氣氛裏,那樣固然可以得到心靈上的滿足,可是會讓你的生活變得消極。”
若男和王建上車,絕塵而去孟怡。喂站在我的旁邊,目送著他們消失在大西門。我忘著身邊這個溫柔善良的女孩,心中湧起一股無法抑制的柔情。我發現我很想跟她說,我愛她。但是我沒有說,我曾經對另外一個女人說過,說得過於草率,所以我想好好想清楚,否則,對我對她,都不太負責任。喂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遙望遠方的眼裏,想起了一層薄霧。她的這個姿態在夏天的城市背景裏栩栩如生,就象一下子從時光中脫穎而出,矗立在時光以外。
如果,我是說如果,那天我對她說我愛你的話,生活將發生截然不同的變化孟怡。也許我會和喂結婚生子,過著一般人過的那種瑣碎生活。我們可能幸福,可能不幸福,但是我們至少有嘗試的可能。可是我沒有說,我拿不定主意說還是不說的時候,一輛汽車飛馳而過,濺起的泥水弄了我一身,我破口大駡,美好的氣氛頓時蕩然無存。
生活的選擇,境遇的改變,命運的安排,往往就是一念之間的事情孟怡。一件偶然的事情往往改變我們整個人生。有時候,在不知不覺中,我們在別人的生活裏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天使或者魔鬼。比如那個從我身邊飛馳而過,濺我一身的司機。
第八章
後來一連串的事件接踵而至,讓我應接不暇,直到我對喂說我愛你的那天孟怡。
先是希拉裏跑來找我,讓我組織兄弟們到弘福寺燒香,我去找他們,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情,沒人理我孟怡。希拉裏這段時間迷上了佛教,沒事就往弘福寺跑。一個女孩子家家的,成天跟一幫和尚混在一起,確實有點特立獨行的意思。然後沒事就向我們宣揚因果報應和慈悲爲懷。在我看來,她信奉的不是佛教,她是在玩一種通俗的佛教形式。她說的那些和真正的佛教教義沒有什麽關係,她甚至不知道“四諦”是什麽意思。在我看來,希拉裏不過就是因爲被若男的是嚇了一下,然後想給自己的心靈找點理由,如此而已。其實生活的理由沒有必要在弘福寺去找,生活裏就有,對我本人而言,愛情就是生活的最大理由。
因爲吃素,希拉裏的生活費用不完,我和飄飄對此窺視已久,可是她對我們的困難視而不見,節省下來的生活費都做了香火錢孟怡。她甚至想弄一觀音菩薩到寢室供著,被喂堅決制止了。
王建這段時間跑我們學院挺勤,開始還來應付應付我們,後來就直奔若男而去了孟怡。有一天,我到紅樓找喂,看到他們兩個很親密地在一起,我沒有驚動他們,只是爲若男感到高興。生活就象開汽車,絕對不出軌的人生是沒有的,或者說,沒有出軌的人生不算完整的人生,出軌之後回到自己的道上來就完了。
我去找喂是想跟她說我愛她孟怡。我不知道未來會是怎麽樣,我生活在現在。
喂問我想什麽,我說想去年夏天呢,我被舒服抓住那天,你剛洗完澡呢吧孟怡。
“舒服孟怡,舒服是誰?”
“我們輔導員,舒老師,我給她起的外號孟怡。”我說,多多少少有點不自在。
“找我有事孟怡?”
“沒有……啊,有,有點事情孟怡。我們出去走走好嗎?”
喂想了想,說:“好啊孟怡。”說完,爬到床上把蚊帳放下來:“不准偷看啊。”
“切孟怡,把我想成什麽人了?”我說:“她們幾個呢?”
“王建來找若男,他們一起出去了孟怡。”
“我看見了孟怡。沒打招呼。他們兩其實挺般配的,這人哪,就是不知足,好好的中間來這麽一出,神經病。”
“你才神經病呢孟怡。”喂罵我:“沒這麽一出他們怎麽會知道有些事情呢?”
“倒也是哈孟怡。要不,咱們也來一出?”
“嘩啦孟怡。”蚊帳一下掀開了,喂把頭露出來:“告訴你拎壺沖,少跟我開這種玩笑。”
我趕緊把眼睛閉上:“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錯,趕緊的你孟怡。”
“睜開吧孟怡。”喂說。我睜開眼睛,繼續跟她吹牛:“要我是若男我就不和王建好。”
“爲什麽呀孟怡?”
“以後難免有磕磕碰碰的時候,王建難免不那這事說事,只要他一提,兩人一準完蛋孟怡。”
“你以爲人家都象你孟怡?”
“什麽叫都象我呀?我怎麽了我?好好的又拿我說事孟怡。”
“照你這麽說孟怡,若男就沒有幸福可言了?”
“也不是啊孟怡。找一個不知道這件事情的人不就完了?”
喂穿戴整齊從床上跳下來,說:“走吧孟怡。”我們往外走,邊走邊聊。
喂說:“照你的意思,兩個人之間只有相互欺騙才能獲得幸福?強盜邏輯孟怡。”
“你不管我什麽邏輯,生活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的孟怡。在若男這個事情上,善意的欺騙是有必的。”
“胡說孟怡。兩個人之間就是要相互坦誠,不能互相欺騙。反正,欺騙就是不對。”
“講不講道理你?欺騙有惡意有善意孟怡。外頭有人了,不跟對方說實話,也不分手,腳踩兩條,這是惡意的。有的是善意的謊言,看過歐·亨利的《麥琪的禮物》嗎?”
“就是不跟你講道理孟怡。對了,去年我們分手的時候,你是不是有別人了?”
“沒有孟怡。”我回答得斬釘截鐵。
我們走到上寨足球場的時候,喂停住了,說是太熱,想回去拿傘和太陽鏡孟怡。我又跟她走回去,一路走一路鬼扯。到紅樓跟前她讓我在底下等,我要陪她上去,反正李大娘不在。她說算了。我找個陰涼地方坐下,開始抽煙,抽不到兩口,她跑下來了。
“怎麽了這是?”我問她孟怡。
“你跟我上去,快孟怡。”她拉著我斤微往樓上跑。原來是她的房門被人從裏面反鎖了,叫門叫不開,但是屋裏有動靜。
“算了孟怡。”我說:“太陽鏡跟傘不拿就不拿吧。我從不用那玩意不也挺好?再說,萬一是你們寢室哪個帶男朋友在裏面親熱呢?”
“不可能,除了你們厚臉皮,就沒人敢進紅樓的門孟怡。”
“那你說怎麽回事情孟怡?”
“小偷唄,白癡孟怡。”
我趕緊沖到她們寢室面前,用力敲門,然後用鑰匙開門,打不開孟怡。
“開不開小子,不開我可撞了孟怡。”我大喊,有點心虛,又補了一句:“哥幾個閃開,我來。別衝動啊,把人打成殘廢咱們也要負法律責任。”喂捂住嘴在一旁笑。我退後幾步,學著電影上警察的樣子開始撞門。
說實話,當年學院學生宿舍的質量實在不怎麽樣孟怡。門就是在方子上隨隨便便訂幾塊三合板。儘管這樣,我的肩膀還是被撞得生疼。由此可見,電影上的事情不能讓人相信到了什麽程度。我撞開房門,看到人影在窗前一閃。我趕緊沖過去,趴在窗前往下面看,一個男生姿勢古怪地躺在地上,腦袋旁紅的白的流了一地。
“怎麽回事?”喂問孟怡。
“別過來孟怡。”我對她說:“你到床上去,不要出門不要往下看,保衛科的人來了你就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告訴他們。”
“你呢孟怡?”
“我去保衛科報案孟怡。”說完,我撒腿向保衛科跑去。路過值班室的時候聽到李大娘的叫聲:“你怎麽進來的?”
那天場面蔚爲壯觀,警車來了不少,還來了法醫孟怡。我和喂被老太太輔導員、系總支書記、保衛科、警察撥拉來撥拉去,一遍又一遍地講述事情的經過。到後來我已經講得很純熟了,什麽地方拿捏關節,什麽地方留下懸念,都掌握得很好,跟說評書一樣。聽得警察叔叔目瞪口呆,眼神都不對了。後來一個年紀大的警察讓我有什麽說什麽,少胡說八道。最後屍體被警察們拉走了,學院忙著通知家長,處理善後事宜。
我弄完已經晚上了,很疲憊孟怡。我走到下寨足球場的時候正好碰到希拉裏下車,我說我有事情找她。
“什麽事孟怡?”
我把她拖到足球場,把下午的事情告訴她,還有一些事情是後來知道的孟怡。比方說從樓上跳下去的是火生土,這是聽老太太說的,我沒敢再去看現場。現場還有一些散落在地上的內衣內褲,其中有一件內衣還是當年很罕見的黑色內衣。後來事情完了問是誰的,誰都不承認。希拉裏開始還聽得津津有味,後來臉色就變了,最後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說不關她的事情。
我說就是告訴你一聲,沒有別的意思孟怡。說完我就走了,回寢室睡覺。沒有想到回到寢室哥幾個死活不讓我睡覺,非要我再說一遍不可。我都說得快要吐了,可他們不放過我,尤其是大嘴和獨木橋,好奇得要死。沒有辦法,我只好又說了一遍事情的經過。這幾個三八聽完了 不過癮,躺在床上長籲短歎,議論紛紛。我心裏很堵,沒有說話,一會兒便睡著了。
對於這個事情我是這麽看的:其實火生土沒有必要從樓上跳下去,而且以腦袋著地的方式跳孟怡。這種事情頂多被開除,大不了明年再考,說不定能考上清華。另外,火生土變成這個樣子,他自己要負的責任很小,教育他的各級老師和教育機構要負的責任很大。我們從小就被一些莫名其妙的責任壓在身上。比如:爲共産主義奮鬥終身。我們宣誓的時候很悲壯,有種要犧牲的感覺。可是當年我僅僅八歲,不知道共産主義是什麽。爲共産主義犧牲沒有問題,但是爲一個我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去犧牲,無論如何太過分了。再比如,爲振興中華讀書,這是我九歲的時候老師告訴我的。現在我的看法是:讀書不應該有任何功利的目的。讀書本身就是目的,是對人類智慧結晶單純的熱愛和追求。至於振興中華,是長大成人以後的事情。而且在這個事情上,政府比個人更有責任,也更有能力。我的意思:小的時候我們被一些莫名其妙的責任壓在身上,長大以後這些責任沒有實現的希望,而我們對自己要求又很嚴,所以難免有一點心理變態。如果一個人還要想著超凡脫俗,變態就會更嚴重。
一九九零年七月中旬,我們考完了期末考試,都沒有回家,在學院住了兩天,然後在老太太的帶領下到處參觀實 孟怡。獨木橋和小雨已經如膠似漆,在獨木橋的要求下,小雨甚至開始減肥。晴雯的眼鏡換成了隱形的,看上去還是挺不錯。飄飄隨著七月的來臨而焦躁不安興奮異常。所有這一切,我都沒有注意到,我的心思放到了喂的身上。我想告訴她我愛她,可是老被打岔,不是這事就是那事。後來我終於找到了時間,約她晚上去河濱公園。她問我什麽事情,我說我有一句很重要的話要對她說,她爽快地同意了。
晚上的時候我在河濱公園的河邊等她,我有點激動,就早到了一會兒,坐在河岸邊抽煙,喝酸奶孟怡。河上吹來一陣陣的涼風,很涼快,就是有點臭。
在我不遠處坐著一對戀人,坐了一會兒兩人開始爭吵孟怡。
“以後我會跟喂吵架嗎?”我想,然後看他們吵架孟怡。他們吵了一會站起身來,開始推推攘攘,拉拉扯扯。女的不依不饒,兩人一起鬧到了燈光底下。我發現女的很眼熟,原來是舒服跟她的男朋友。我猶豫了一下,站起身向他們走過去。
男的可能是被搞煩了,突然發起脾氣來,擡手狠狠給了舒服一耳光,我趕緊向他們沖去,南的打完之後轉身就走掉了孟怡。舒服可能被打懵了,站在原地不動。我走到她的跟前,叫她。她像是被人從夢中喚醒一般,看見是我,就把頭靠在我的肩頭上,哭了起來。我輕輕用手撫摩她的背。哭了一會她突然把頭擡起來,說了一句:“我賭輸了。”然後轉身跑了。
我回頭想追她,看到喂站在旁邊盯著我,面色慘白孟怡。我走過去想跟她解釋,她擡手給了我一巴掌。
“幹嘛?”我捂著臉孟怡。
她冷冷地盯著我:“這就是你要告訴我的重要的話?告訴你拎壺沖,你可以不愛我,但是你沒有權利侮辱我孟怡。”
我真是一肚子的冤枉孟怡。俗話說:“眼見爲實”,狗屁!有時候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實的。剛才我摟著舒服的時候,心裏想到的是喂。我已經不愛舒服,而是全心全意愛上了喂。可是事情居然會搞成這個樣子。我發現只要我愛上誰,就和她永遠失去了相愛的可能。
喂也跑掉了,站在河濱公園門口我不知道該去追誰,最後我決定還是去找舒服孟怡。我怕她出事。喂那裏我們往後的日子還長,我相信誤會是能夠解釋清楚的。
到了舒服家樓下看到她的窗子的燈熄著,我跑上樓,敲她的門,敲了半天也沒人答應,倒是把對門的人敲出來了,是個中年男人,很和氣孟怡。
“請問她家裏有人嗎?”我問孟怡。
“應該在吧,幾分鐘以前我看到她回來的,還打了招呼,沒聽見出去啊孟怡。”
“可沒人回答啊孟怡。”我說。
“可能睡了吧孟怡,你找她什麽事情?”
“我是她的學生,學院找她有急事孟怡。”我胡扯。中年男人走到我跟前,也敲門:“小舒,小舒啊,學校有事找你。”
“不會出什麽事情吧?”我問孟怡。中年男人笑話我:“會出什麽事情?可能睡得太死。小舒,小舒啊。”
我一把把中年男人拉開,好在她沒有防盜門孟怡。我擡腳用力往鎖眼那裏踹,居然最後給我踹開了。
舒服躺在床上,神色安詳,可是臉色蒼白,手腕被她自己切了兩個口子,“嘩啦嘩啦”流著血孟怡。中年男人在我背後失聲尖叫。我撕下床單,把舒服的手綁上,爲她止血,然後抱起她往醫院沖。當時離得最近的醫院是客車站的交通醫院,我把她送到那裏。
後半夜的時候,舒服醒了,迷迷糊糊聽到她的抽泣,我從椅子上爬起來,把燈打開孟怡。
“醒了?”我問她孟怡。
“對不起,”舒服挺不好意思:“當時一時糊塗,一口氣憋在心裏,就……就那樣了孟怡。”
“沒事了,沒事了孟怡。”我對她說。她抓住我的手:“拎壺沖,謝謝你。”
後來我們都睡不著,一直聊到天亮孟怡。舒服說愛情就是一場賭博,可惜他賭輸了,輸得很慘。不過如果生命可以重來一次的話,她還會賭。
“都這樣了,還賭?我提醒過你孟怡。”我說。
“可是要是不試試,不甘心啊孟怡。什麽事情失敗也比不敢去試強,不試怎麽知道呢?”
“這就叫死心眼吧?”我說她孟怡。她認認真真想想:“真是哈。古人說受愚一次其錯在人,受愚兩次其錯在我,我怎麽就會被他騙兩次呢?”
“因爲你愛他,你被愛情綁架,成了愛情的人質孟怡。”
我們沈默了一會孟怡,我問:“你還愛他嗎?”
舒服搖頭,說:“我死心了孟怡。”
快要天亮的時候舒服對我說:“要是我們能早一點見面該多好孟怡。”
我靜靜地望著她,說:“是啊,要是早一點的話,真的很好孟怡。”
舒服走的時候是我去送她的,她到上海轉機孟怡。那個時候機場還在磊莊,是個軍民兩用機場,候機室很小。舒服戴著個碩大的墨鏡--歌星戴的那種,手腕上纏著兩條黃色的絲帶。我們基本沒有說什麽話,快要進入口的時候,舒服突然停了下來,用手抱著我的脖子。我們在人流中默默地接吻。舒服的淚水流下來,流到我的嘴裏,鹹鹹的。還沒有讓我完全反應過來,她鬆開了我,拉起行李走掉了。
我想應該是結束的時候了,回貴陽的車上我不停這樣想,一到貴陽我就往學院趕,喂不在,我又去她家裏,也不在孟怡。我徒勞地在大街小巷穿行,尋找著喂。那個時候沒有呼機沒有手機,我只好一遍一遍地在她家和學院之間跑來跑去。晚上我終於在學院找到了她,她是跟飄飄一起回學院的。見到她的時候我已經精疲力盡了。
“有事嗎?”她問我孟怡。我說有事。
“我沒空孟怡。”她說。飄飄在一旁說你還是去吧,老拎找你有事就是肯定有事。說完飄飄拍拍我的肩,什麽話都沒有說,就走了。
我們一起來到足球場上,夜裏的空氣很好,有一股青草的甜味孟怡。我們在草地上坐下,我想擡頭看星星,星星全在轉。
“我愛你孟怡。”我說。
“你說什麽?”喂問我孟怡。
“我愛你孟怡。”
喂看著我,很久很久,然後她美麗的大眼睛裏慢慢滲出了淚水孟怡。這三個字對女人總是很有殺傷力的。
“很好,拎壺沖,真的很好孟怡。你知道我等你這句話等了多長時間嗎?整整一年。”
我想去摟她,可被她一把推開:“可是不行,拎壺沖,晚了孟怡。”
“那天的事情……”
“那天的事情我不感興趣,真的太晚了,我已經接受了飄飄孟怡。”
如五雷轟頂,我呆立在那裏孟怡。喂走了,她的話還在我耳朵邊亂轉。
“這件事情只能怪你自己孟怡,爲什麽早一點不知道珍惜?”
“我們的約定昨天到期了,在此之前我一直在等你說這三個字,可是你就是不說孟怡。”
“還記得我去年暑假寄給你的信嗎?不會這麽快就忘了吧孟怡,騙誰呀你?”
信?!我悚然驚醒,去年是有 ,可是我沒看孟怡。我發瘋似地沖回家,從床底找到了那封還沒有開過的信。我輕輕拂去上面的灰塵,打開。
信是這樣寫的孟怡,很短:
“拎壺沖:你好!不知道你現在過得怎麽樣,我一個人去了一趟海南孟怡。海真的很大,人的胸懷也應該跟海一樣,你說是不是?我們在一起的這段時間,我覺得很快樂,但是不知道你愛不愛我,這讓我很不塌實。既然我們分手,一定是我們之間出了問題。我想,咱;兩是不是好得有點太快了?這樣吧,讓我們從頭開始,從做好朋友開始,再來一次。讓我們都給自己一個機會,就一年。只要一年之內你願意跟我說我愛你,我們就重新開始。
又及:如果你沒有表示反對,我們就這麽定了孟怡。小狗反悔。孟怡。”
我無言,淚水順著我的臉流下來孟怡。我真他媽想笑,可是我太累了,我想睡覺,困死了。
尾聲
小說到這裏就結束了,我合上這疊已經被翻得卷角的發黃稿紙,輕輕地摩挲著孟怡。富有質感的紙在我的指尖流過。
飛機在三萬英尺的高空平穩飛行,我的旁邊坐著我的丈夫尼克孟怡。我們這次回貴陽是爲了參加一個經貿洽談會。我已經不再年青了,只有到這部叫做《被愛情綁架》的小說裏,我才能找到自己的青春歲月。我就是那個在小說裏被稱作舒服的女人。其實我們都已經老了--我、大嘴、晴雯、飄飄、孟怡、獨木橋、小雨、王建、若男、希拉裏。
小說寫到這裏就突然結束,不是因爲作者不願意再寫下去,而是因爲他沒法再寫下去孟怡。一九九零年夏天,就是小說嘎然而止的第二天,他們全班到電廠實 的時候,一根鋼管突然掉下來。拎壺沖把孟怡推開,頭上被敲了一下。大嘴他們把他送進醫院,他在醫院的床上昏迷了很長時間,醒來以後記憶功能就喪失了,他的記憶僅僅只留下學院的那段日子,就是《被愛情綁架》描寫的那段日子。
不客氣地說,他被敲成了一個白癡孟怡。
飛機落地以後,市政府來了一個副秘書長接待我們孟怡。我讓尼克跟他們去了。我一個人走出VIP停車道,走到機場停車場,看到他們六個站在停車場上,等著我的到來。
獨木橋和小雨早結了婚,孩子已經十歲,沒有和他們一起來孟怡。孟怡跟飄飄前年離的婚,大嘴和晴雯壓根沒好。大嘴現在的夫人是電視臺節目主持人,長得很漂亮。希拉裏後來考取了中國社科院研究生,專門研究宗教。若男和王建也結了婚,還沒要孩子。
我和幾個女性靜靜地擁抱,和男人們握手--我們其實不是朋友,當然,也不是師生,我跟他們只有一個共同的身份:拎壺沖的朋友孟怡。
一輛依維柯載著我們離開機場,獨木橋開的車孟怡。
拎壺沖醒來以後,大夥以爲他沒事了,哥幾個還輪流招呼他,等他的父母到來孟怡。可是越來越發現不對勁,跟他說什麽他全不明白,只有提以前的事情,他才有點反應。
我是後來偶然知道這件事情的,聽到這個消息我趕回貴陽,幫他聯繫了一家條件不錯的療養院孟怡。我希望能幫助他恢復,可惜沒有用。孟怡悄悄哭著告訴我,她已經試過很長時間了,沒用。我找到他的父母談了一次,懇請把他留在貴陽讓我們照顧--這兒條件好,人熟,方便,而且兩位元老人自己都需要人照顧。老人同意了,他們有空就來看他。後來我離開貴陽回美國的時候,就把他交給了他的兄弟們。臨走,我替他整理個人的東西,結果發現了這部手稿。
生活就是這樣充滿錯過:當我愛他的時候,他已經不再愛我了孟怡。
汽車穿過市區,來到花溪一個靜謐的地方孟怡。拎壺沖在房間裏,坐在窗臺前,望著窗外。他對我們的到來熟視無睹--他已經認不出我們了。我們的容顔已經改變,他只認得若干年前的我們。現在的我們對他來講,不僅僅是陌生人,完全沒有意義--他的記憶功能壞了,前一秒鐘的事情後一秒鐘馬上就忘,所以他什麽也幹不了,只好坐著,生活在學院的那段日子裏。
我們推著他到水庫野炊,桃花開了,滿山的桃紅孟怡。飄飄大嘴他們搞菜的時候,我和女人們在一起聊天。聊天的間隙,我轉頭不時看他一眼。不知道什麽原因,他現在顯得很年輕,跟學院的時候沒有區別。他可能永遠活在學院,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那個被愛情綁架的世界裏。
臨走的時候我去推他孟怡,一股東西突然狠狠地撞擊我的心房,讓我叫出了聲音:
一滴眼淚順著他的臉流了下來孟怡。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