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书》和《资治通鉴》中,高阳公主和《大唐西域记》执笔人高僧辨机的风月案,成为其遭受世人诟病的最大罪名:起因是与房遗直争嗣,直接导致高阳公主在太宗面前失宠高阳公主和辩机和尚。在这个时候御史又发现高阳公主和高僧辨机私情得到物证宝枕。唐太宗才知道高阳公主与和尚淫乱,于是震怒下旨赐死辩机,杀奴婢十余[10]。在《资治通鉴》中故事更加完善丰满,赐死又改为腰斩[11]。从宋朝仁宗以后,高阳公主和辨机的不伦之恋成为铁板钉钉的正史,也是高阳公主化为淫荡史料形象的开始。
整个史料描述详细,似乎证据确凿高阳公主和辩机和尚。然而后代研究者发现,此史料前后矛盾,迷雾重重。首先较早成书的《旧唐书》根本没有提及此事,宋太宗朝李昉撰写的《太平御览》中亦未高阳公主和辨机事,不知《新唐书》看到何种史料将此事编入史书。因为《新唐书》成书于宋仁宗时期,又因所增列传多取材于本人的章奏或后人的追述,碑志石刻和各种杂史、笔记、小说都被采辑编入,故而这段史料来源较为可疑。
其次高阳公主和辩机和尚,《新唐书》中记载的高阳公主在太宗面前因为此事失宠,与《旧唐书》中记载矛盾较大。《旧唐书》记载在房玄龄病重的时候,尚通过高阳公主对太宗上表,可见至少在唐太宗驾崩前,对高阳公主尚正常,公主没有任何失宠的迹象。当时房玄龄一直在宫中治病,如果高阳公主已经因此事失宠,那么太宗是不太可能这样语重心长和她心平气和的对话而被起居郎记载。此事在永徽三年立的房玄龄墓碑上作为荣耀雕刻示人,可见至少在房玄龄死后近四年内高阳公主“丑行”暴露可能性较小,否则高阳公主断难顺利晋封长公主并刻上碑文。
再次,高阳公主和辨机事发地点与唐代高僧管理制度不符[12]。辨机的草庐在高阳公主封地,因公主打猎与之相遇,两者遂发生苟且之事。而事实上隋唐时僧侣管理十分严格,进出寺庙都有登记,无缘无故离寺不归不被允许,因此辨机的行为在当时实为违法,不可能多日不归而不被发现惩戒;何况辨机后来被选为玄奘的译经大德,实为当时佛教界翘楚,更不可能无视严厉的寺庙管理制度随便出入而无人关注不加追责。
最后,许敬宗为《瑜伽师地论》所作后序[13],乃唐太宗过目钦定,其文字肯定要考虑到太宗当时和之后的想法。如果辩机真与高阳公主有染,许敬宗必会知道,更不会在此文里详细提到辩机。而在《大唐内典录》和《续高僧传·玄奘传》中提及另一名大德道宣追怀往事,对辩机耿耿思念之情难以抑制。必须要说的是,“律宗”着重研习及传持戒律,道宣是“律宗”的创始人,却对辨机多有怀念,实在是与辨机“破戒”的形象形成巨大反差,让人不得不怀疑辩机之死是否另有缘由。
事实上,高阳公主和辨机两者之间的年龄差距可能在十岁以上。加之房家关系错综复杂,高阳公主如果确有数年此等行径,那么作为婆婆的卢氏,作为姑嫂的韩王妃,作为弟弟的房遗则等都不会对其放任自流,任何一人都可以直接将实情上报太宗知晓。
相比较这种让后人津津乐道的风月案,终唐一朝,真正具有足够杀伤力的罪名其实是史书里并未大肆描写的短短一句话:高阳公主让掖庭令陈玄运在禁宫之内伺候她向鬼神祈福问祥,并且推演星宿的排位[14]。而此种行巫蛊、窥天象的举动,在千年前的社会,不啻于谋大逆的同义词,而这恐怕才是日后高阳公主被赐死的真正死因之一。然而尽管后来研究者对此事提出种种考证质疑,仍需进一步的证据才能重新定位《新唐书》里高阳公主的形象。
历史上的辩机和尚,真的和高阳公主有一段恋情吗?
高阳公主和辩机和尚的恋情,恐怕是中国历史上最高深莫测的悬案。《旧唐书》对这件事未见一字记载,《新唐书》则言之凿凿,《资治通鉴》更是情节丰富。一般历史悬案,都可以找到几分说得过去的理由反驳对方,唯有这个案件,想反驳都没地方下手。
《资治通鉴》基本是在《新唐书》基础上,添加了“文学创作”,不可信,不予讨论。《新唐书房杜列传》关于这个事件的记载如下:
“公主,帝所爱,故礼与它婿绝。主骄蹇,疾遗直任嫡,遗直惧,让爵,帝不许。主稍失爱,意怏怏。与浮屠辩机乱,帝怒,斩浮屠,杀奴婢数十人,主怨望,帝崩,哭不哀。”《新唐书诸帝公主传》又记载:
“初,浮屠庐主之封地,会主与遗爱猎,见而悦之,具帐其庐,与之乱,更以二女子从遗爱,私饷亿计。至是,浮屠殊死,杀奴婢十余。”在唐代其它重要著作中,都不见记载这段风流韵事。如果高阳公主的出轨对象,是一个一般人也就算了,偏偏是个大名鼎鼎的辩机和尚。按理来说,假如《新唐书》作假,为什么无事生非,弄个大名人参与进来,这不是很容易露馅吗?
无巧不成书,偏偏辩机和尚没有传记,相关书籍中,又找不到任何辩机和尚的死亡信息,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要知道,辩机和尚可是当时最知名的佛学大师之一,唐玄奘最倚重的弟子。《大唐西域记》就是由辩机执笔,唐玄奘从印度带回的经书,很多都是辩机翻译的。这样一位“缀文大德”竟然凭空消失,太离奇了。
这些信息,都向着有利于《新唐书》记载的方向而去,似乎这一桩风流案,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是为什么《旧唐书》没有一个字的记载,一点影子都没有:
“初,主有宠于太宗,故遗爱特承恩遇,与诸主婿礼秩绝异。主既骄恣,谋黜遗直而夺其封爵,永徽中诬告遗直无礼于己。高宗令长孙无忌鞫其事,因得公主与遗爱谋反之状。遗爱伏诛,公主赐自尽,诸子配流岭表。”按理来说,当事人一个是李世民的爱女,一个是当世高僧,还涉及房玄龄家族,伴随谋反案件。如此重大的事件,《旧唐书》是无论如何不能漏记的,《旧唐书》成于后晋,《新唐书》成于宋,《旧唐书》没有获得资料,更晚的《新唐书》如何获得?
但如果说《新唐书》造假,这个假也造得太匪夷所思了吧?把无辜的大德高僧扯进来,没理由啊,也很难让人相信啊!请注意这是历史,不是吸睛的小说,更不是靠玩花边新闻吸引观众的小报。有人说《新唐书》作者欧阳修和司马光反佛,故意编造,这个说法也有点耸人听闻。
这就是案件最让人费解的地方,无论哪一方,都有不可辩驳的说法,无论哪一方,也都不能推翻另一方的立场!实在太吊诡了!
我觉得有可能是以下情况:
高阳公主确实心系辩机和尚,并且两人确有交集,不过事情并没有发展到暧昧,甚至“结庐同居”的程度,自始至终是高阳剃头挑子一头热。辩机和尚因为高阳公主的身份,也不敢得罪她,采取的是若即若离的策略。
假如是这样的话,辩机和尚终究也逃不过世人的讥讽,再加之后来高阳公主的坏名声,导致他受到诟病,从此淡出视野,不被记载于史册。
而高阳公主因为与大伯子房遗直的恶斗,被房遗直添油加醋告了黑状。这完全是有可能的,后来高阳公主告房遗直对她无礼,可见两人已经斗到不择手段的地步,拿她和辩机似是而非的事,添油加醋不是不可能。
但这种添油加醋的事,显然无法记载于正史,所以《旧唐书》根本没记载。不过正史不记载,唐人笔记不一定放过这个吸引眼球的事,他们就跟长嘴婆似的,根据获得的街谈巷议,加上自己的主观判断,各有记录。
传言有个特点:越传越真!到了宋朝重修唐史,欧阳修和司马光等,正是看到了很多唐人笔记,记载的高阳辩机恋情,他们认为这件事的可信度较大。加之反佛的立场,于是就堂而皇之地将此事录入了《新唐书》。
也就是说,高阳公主与辩机和尚的恋情,本质上是假的,不存在。仅仅是因为高阳仰慕辩机,俩人有一些超常的交往,被高阳的大伯子房遗直恶意传播了。高阳公主嚣张跋扈的性格,也不被世人喜欢,于是街谈巷议,把一根头发硬说成了金箍棒,并被各色人等,以各种形式记录。
《旧唐书》成书年代离唐朝更近,对事实更清楚,所以对此事根本不予采信。《新唐书》时代久远,惑于唐人笔记,加上个人的政治立场,采信了笔记里的说法,编进了史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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