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以为,陶渊明辞官归隐以后,就成了贫下中农,生活质量一天不如一天,有时揭不开锅还要去讨饭。梁启超甚至说他“不过庐山底下一位赤贫的农民”,“真是穷到彻骨,常常没有饭吃”。但事实上,陶渊明并非穷得“叮当响”的赤贫农民。陶渊明归田后,适逢乱世,连年天灾人祸,整个社会经济停滞,物质匮乏,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但陶渊明的祖辈已仕宦三世,是浔阳的名门望族,他出生后,虽家境中落,但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陶家仍不失为有家产田业的官宦门庭。归隐后,诗人的居地可考的就有上京闲居、园田居和南村等处,田庄别业则有西畴、南亩等处,西畴是陶渊明原有旧业,南亩是他癸卯年春开荒的新田,远不止“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这首《乞食》诗被很多人看成是陶渊明晚年生活艰难的真实写照和沦为乞丐的重要证据。但清人陶必铨指出这是借韩信乞食的故事以起兴,故题曰《乞食》,不一定真有此事。而且《乞食》是诗人晚年遭灾时所作,并非反映其平时生活状况。诗人写此诗的意旨,主要是让子孙后代了解他在贫困的情况下如何励志苦不论是诗人自己留下的诗作和有关史料记载,陶渊明归田之初在上京的生活算是小康的,有酒有肉,有诗有情,一切是那么的惬意。那些日子,诗人在家饮酒赋诗,琴书自娱,生活清闲。这时的他,过的是舒适的文人闲居生活。50岁以后,由于连年遭受自然灾害,再加战祸绵延,特别是义熙四年的一场大火使陶渊明晚年的生活确实受到一些影响,境遇确已非昔比。然而,他仍能“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常著文章以自娱”,劳逸结合,依旧悠然地生活,也不是一位赤贫的农民。陶渊明的友人中为官的为数不少,陶渊明与他们相交甚厚。陶渊明的晚年,与有“五斗米”俸禄的时期相比,生活状况是有变化,但他除农业收入之外,另有教授生徒的酬资,还有显贵的馈赠。至于故人延请,新知相邀,饭局一直不少,给诗人的资助也是司空见惯的了。如担任江州刺史刘柳的后军功曹颜延之与陶渊明是莫逆之交,过从甚密。叶喃所著《陶渊明传》说陶渊明:“颜延之为刘柳后军功曹,在浔阳,与潜情款,后为始安郡,经过,日日造潜,每往必酣饮致醉。临去,留二万钱与潜,潜悉送酒家,稍就取酒。”说明陶渊明是欣然接受朋友馈赠的金钱的。所以,鲁迅先生就断言:“纵使陶公不事生产,但有人送酒,亦尚未孤寂人也。”还要看到,尽管在陶渊明留下的诗作中,确实有叙说自己的清贫景况,并写有很多叹“贫”苦“寒”之句。但这时他的“穷”,只是比起祖辈来要“穷”,晚年比起前半生要“穷”,比起门阀士族的巨富来是“穷”。但是,他绝非一贫如洗,与真正的贫农相比,则要小康得多。陶渊明受到后人尊崇,有一点很重要,就是他的人品。他的隐士之路,是洗尽铅华的本心选择,他从来不标榜自己有清淳素雅的高尚人格,亦不曾向往如阮籍般的“超世而绝群,遗俗而独往”,但他绝不趋炎附势,不为五斗米折腰。当江州刺史檀道济劝说陶渊明出仕,并试图周济陶渊明时,他毫不犹豫拒绝了。这就是陶渊明的品格,他乐意接受农夫抑或好友的馈赠,只因为那一份纯净的情谊,但却不能忍受任何带有特殊用意的给予。不肯屈身于庙堂,即使贫寒度日,逍遥江湖,陶渊明无疑是自然之子,他热爱自然,歌颂自然,最终归于自然。他是不凡的凡夫俗子,眷恋于亲情,执着于友情。他的一生,是诗意的一生,是淡泊的一生,是无憾的一生。

陶渊明与李白生于不同朝代陶渊明,陶生于东晋大约公352年,李生于唐朝公元701年,隔了三个半世纪,两人没有任何关系,同时两人的人生目标也截然不同,陶潜翁辞官后所追求的是一种与世无争,闲实安逸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他写的桃花源记,大概就是他的真实心声。而李白则不同,他狂放不羁的性格,很再乎功名利禄,但由于不安分,任性而为,做了两年的官,因酒后泄密被唐玄宗炒了鱿鱼,李白一生基本都在不十分如中意度过,可他的诗丝毫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一)

什么是“陶渊明的诗意人生”?准确点说,陶渊明辞官“归隐”园田后在其躬耕生活里他确实不断在写诗,“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鸡鸣狗吠的寻常农耕日子里的浓厚“诗意”是后世人们想象出来的,强加给他的,没有陶渊明自己感受的那么强烈那么令人神往陶醉。陶渊明出生于一个没落官僚家庭,“少而贫苦,居无仆妾,井臼弗任,藜菽不给”。他生活在东晋十六国时代,战乱频仍,直接影响着他的出仕和归隐,也让他长期陷入精神矛盾里。他是饱读诗书的人(“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他是有远大抱负的人(“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他甚至还渴想“抚剑独行游”,抵达“张掖至幽州”,“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一个有豪侠志趣(向)的人,怎么能甘于在“园田居”里营造“诗意人生”?二十九岁时,因为生活所迫(“亲老家贫”),他“大姑娘坐轿第一回”“出仕”做了江州祭酒,但“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不能忍受“吏职”施加的束缚和蹂躏,他干脆“炒了老板鱿鱼”,在家一直安闲“度日”。大约七年后吧,陶渊明到了荆州,在州府里作属吏,“糊里糊涂”“不偏不倚”成了军阀桓玄(荆州刺史)的“手下”。他内心非常矛盾,很纠结。他对桓玄“不感冒”,有看法,他后悔在桓玄手下做官,对“羁鸟”式的宦途生活感慨良深,又产生了辞官归田的念头。不久他借着母丧之机又“挂冠而去”。桓玄举兵杀戮、争夺东晋王朝军政大权的混乱时期,陶渊明在浔阳怡然自得地“躬耕”。他曾说自己“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所以“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才是他的夙志。他离开官场,并非从此“两耳不闻窗外事”,不再关心国事了。他的生活观念有点异于常人,他选取的生活榜样也与孔子不同。孔子瞧不起普通劳动者,他却视长沮、桀溺等躬耕避世者为知己,以荷蓧丈人为同道。这与孔子针锋相对背道而驰的观念,是乱世使之,不得不然。陶渊明无疑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不笨,所以在乱世中如何“明哲保身”,知进知退,至关重要。这一段时间里,他确实感受到了躬耕的“诗意”,也似乎拥有了“诗意人生”。他的诗句如“鸟哢欢新节,泠风送余善”、“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欣。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等等,其景、其情都值得玩味,也很真实。他更因此找到了圣贤典范,即“舜既躬耕,禹亦稼穑”,舜、禹也成了他的“同好”。但他的“桃花源”乐土却不易找寻,也仅仅是“海市唇楼”的美好幻想而已。桓玄公然篡夺了帝位,刘裕联合其他文武官员兴兵讨伐桓玄,刘裕获胜,大权在握,声名如日中天。这时陶渊明竟然放弃了“鸟哢欢新节,泠风送余善”的“诗意人生”,不再听鸟儿千娇百媚的鸣叫了,不再接受凉风的多情吹拂了,他进入刘裕幕府做了“镇军参军”。他自己解释其中的原因,是“诸侯以惠爱为德”,即刘裕器重他、赏识他。不管是否刘裕爱才“亲自”聘请、聘任了他,总之他主动结束了此前的一段“诗意人生”,又开启了“入仕”生活。但他内心深处的纠结还在,“左顾右盼”,思想波动未停。桓玄被杀后,天下从未“太平”,他人在官场,心系田园,“诗意人生”笼罩了尴尬。此后,他还在刘敬宜手下任过“建威参军”,后来就作了彭泽令。这是最让后世津津乐道的一段“佳话”。陶渊明因为被要求“束带”迎接督邮,他刻心铭骨地体会到“仕途”的屈辱,他感慨万千地说陶渊明:“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即日解绶去职,赋《归去来》。”后人有人解释陶渊明出任彭泽令的目的或愿望是为其彻底归隐田园“躬耕”做物质(金钱)上的准备呢。有道理。由此可见归隐园田也非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可以玩的“潇洒”;“诗意人生”也需要“丰衣足食”做前提(基础)。陶渊明不虚伪,不自己找理由为自己的行为开脱,他说自己因为穷才当官,当官了地位低俯仰逢迎人格受辱、被拘束不自由,所谓“钱难挣,屎难吃”呀。最后只能听从内心,“由着性子来”了。彻底归隐田园了,他就一直拥有了“诗意人生”吗?也不是。“羁鸟”回归了“旧林”,“池鱼”回归了“故渊”,有点财产——“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他家里还有“僮仆”,可以帮助耕种。他与太太自然不会每天袖手旁观,俩人还要“亲自”劳动。如果如此“一帆风顺”,他不忧衣愁食,心情恬然,“诗意人生”也许会眷顾他、宠爱他吧。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遭遇了一场火灾,家财化为灰烬,顿时捉襟见肘,陷入窘境。偏不偏不久卢循率领人马在其家乡与官军打仗,故乡成了战场,人心惶惶,持续了半年之久。陶渊明没有直接被战争“祸害”到,但人日渐衰老,力不从心了,归隐园田的“诗意人生”也日渐索然无味。人是有思想且必须每日思想的,人是需要朋友且不断进行交流的。陶渊明此后移居到“南村”,交了一些新朋友,有可以“奇文共欣赏”者,有“话不投机半句多”者,也有和尚慧远等人。人渐渐老了,就喜欢回忆往事。人生剩下“回忆往事”的日子了,还能有多少“诗意”呢?陶渊明想起平生壮志未酬,内心酸楚,会因此失眠。“岁月掷人去,壮志不得骋。”这个“壮志”不是追求归隐园田自得其乐沉醉于躬耕的“诗意人生”啊。读一读他这个时期所写的诗歌,他精神上的矛盾痛苦一点不少,即可证明他的“诗意人生”是空中楼阁极不真实。他有魏晋时期文人都喜欢喝酒的通病,有远祸全身的顾虑,也有“大有作为”的抱负愿望。古人说:“有疑陶渊明之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也。”因此,可否说陶渊明蔽屣冠冕,归隐田园也是“寄此为迹”呢?陶渊明后期创作的诗歌,内容很复杂也丰裕,他可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也从读《山海经》时“发现”的夸父、刑天、精卫等身上回忆起了自己曾经心怀的“猛志”,在荆轲刺秦故事的激励中更“金刚怒目”了。鲁迅曾经针对一些人极力推崇陶渊明的“静穆”,就列举陶诗《咏荆轲》以证明其具有“金刚怒目”的一面,并非始终“静穆”(即一直“诗意人生”)着。陶渊明身处乱世,又终身“郁郁不得志”,即使其曾祖父曾为东晋开国元勋,也无益于他终身“高官厚禄”。归隐田园是“不得已而为之”,并非其要别开生面另辟蹊径营造什么“诗意人生”。“诗意人生”可以追求,但首先必须能“丰衣足食”;陶渊明诗里“啼饥号寒”的篇什虽然没有后来杜子美先生那么多那么酸楚无奈,但毕竟会令其“诗意人生”大打折扣。后人还是勿羡慕其“诗意人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