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梁武帝萧衍。太清三年,三月,侯景攻陷台城。八十六岁的梁武帝萧衍自知大势已去,才有了以上自嘲之语。他既是拨乱反正的开国之君,也是一手导致子孙失国的无道昏君,如此矛盾的人生,连《南史》作者李延寿都感慨其绝无仅有。
作为开国之君的萧衍为什么在晚年成了昏君梁武帝萧衍,不但使自身凄凉惨死,甚而还遗祸子孙呢?通常,我们评价一个君主,往往由盖棺定论反推得失,但这种方法对于一手开国又一手失国的萧衍,未免失之单薄。
所以梁武帝萧衍,我认为,由萧衍晚年的施政动机来分析其所作所为,则更能客观的表述他何以一步步走向“自我失之”的惨淡结局。
萧衍在晚年当然希望国富而兵强,统治安定,奈何年事已高,力不从心
出身兰陵萧氏的萧衍在39岁那年代齐称帝,建立梁朝,经过一系列的施政举措,南朝在经济文化等各方面都得到了长足的发展,远远胜过陷于内乱之中的北魏。江南的繁荣营造了一种天下大治的假象,让执政多年的萧衍更加自信之余,也产生了志得意满的情绪。
而且,随着萧衍年事渐高,体力日衰,这种自信和自满就成了恋权而难专权的尴尬局面。不得已之下,他能做的就是依赖宗室,维系自身的权威和地位。
这么做,在太平年景自然可以通过权力平衡,收到一定效果。但这种平衡如果遭到不可控的外力冲击,将变得不堪一击,甚至会生发出反噬的恶果。
依赖宗室,镇守各地,稳定天下
有鉴于此前宋、齐的短命多出自于皇族内部自相残杀,萧衍在立国以后便一扫前代打压宗室的传统,努力刻意在表面上维护皇族内部的团结与和谐。所以,他对皇族子弟往往过于宽和与仁厚,甚至到了纵容的地步。
如临川王萧宏,一直对萧衍心怀怨愤,曾意图在他临幸光宅寺途中进行刺杀,失败以后又与永兴公主私通,合谋将其毒杀……这些罪行萧衍全都知道,被弟弟和女儿如此阴谋暗算,放在旁人身上,恐怕早就痛下杀手了,可他却一次又一次的予以宽宥、纵容。
究其原因在于,萧衍十分清楚皇族内部稳定,对于天下稳固的重要性。而自刘宋起皇族内部形成了一种血腥厮杀的畸形惯性,他对宗室选择宽纵和隐忍,在初衷上是为了打破这种政治传统、维护统治安定,进而做出一定程度的牺牲,但就影响而言,恐怕又事与愿违了。
不论如何,萧衍的努力至少在“侯景之乱”以前是卓有成效的,看起来兄友弟恭,父慈子孝。也正是基于这种基础,当他在年老体衰,对权力细节愈发无法一手掌握时,便更加依赖宗室,令诸子镇守地方,以备不测。
如以庐陵王萧续为雍州刺史,邵陵王萧纶为江州刺史,以中郎将权摄南徐州事等安排,包括湘州、益州、郢州、荆州等各大要地,都有萧衍的子孙镇守。部署严密,又相互制衡,在巩固萧氏统治的同时,又能防止一家独大,对朝廷形成尾大不掉之势。
这看起来是个万无一失的举措,有一大批子孙镇守地方,年事已高的萧衍也不必费尽心力抓权、固权,似乎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可惜,这个世界还有一种情况叫做“意外”,太清元年,意外出现了。
招降侯景,意图削弱北国
北朝大将侯景先后被高澄和宇文泰猜忌,无处容身的他又向南梁表示,愿意归顺。这就给南梁君臣出了道难题,甚至还在朝廷上引发过一场不小的争论。
大臣们忌惮于侯景“狡猾多计,反覆难知”,认为“纳侯景非宜”,而拒绝接纳这个二易其主的北朝叛将。不过,侯景的南附也带来了中原十三州的土地,这对梁武帝萧衍是个巨大的诱惑。如果能够将这十三州土地吃下,不但削弱了北朝实力,更使梁朝土地人口得以扩充,也是一箭双雕的好事。
在风险和诱惑面前,梁朝君臣有些选择两难。
诚然,萧衍也意识到接纳侯景的风险,觉得如果接纳侯景所献十三州土地,万一引发不测,将后悔莫及。但几经犹豫之下,他还是力排众议,接纳了侯景和他的土地,并以高官厚禄予以笼络,封其河南王、并使之持节督河南河北诸军事、大行台以及南豫州刺史。
由以上安排可以看出,侯景归附以后是以藩王形式存在于南梁“统治”之内的,在原有的十三州土地上,南梁朝廷的影响力微乎其微,他可以任意改动法律,招兵买马。不论是否以事后诸葛亮的角度去看,萧衍接纳侯景,无疑是接下了一颗烫手的火炭。
否则,以宇文泰之精明,又何以将中原十三州拱手相让呢?
除此以外,萧衍虽然接纳了侯景,但还是对这个数易其主的北朝胡人存了轻蔑之心,以至拒绝了侯景求娶王谢家女子的请求。
南朝门阀士族固然注重门第,但萧衍既然已经接纳了中原十三州的土地,何妨摆脱门第偏见,对寒门出身的侯景再进一步笼络,从王谢家择好女子嫁过去?
萧衍的高姿态虽然不会逼反了侯景,但仍会使不满逐渐累积,直到某日一齐爆发。
于是南梁与东魏的议和成了导火索,萧衍在这个过程中并没能很好的安抚侯景。也许在没有见诸史料的和谈中,他当真打算将其出卖也未可知。毕竟这个尾大不掉的烫手火炭已经很让人难受了。
侯景内心中积累的疑忌和不满在此一股脑爆发,终于发兵攻打健康。
从重用诸子镇守地方到侯景起兵,是萧衍掌控权力一再衰弱的外在表现,这个过程是八十六岁老人无法逆转的。所以,侯景叛乱只是失控的开始。
侯景起兵之初,萧氏诸王在长江上游拥有强大的实力,完全有能力抵挡叛军,但这些人中大多数却出于各自的私心选择了观望,坐看叛军攻入健康,坐看侯景饿死萧衍。
前有萧正德里应外合,后有梁元帝萧绎“坐观国变, 以为身幸”。尤其萧绎,不但自己不救君父,还阻止兄弟赴援,见邵陵王萧纶积极组织勤王,唯恐他成事,便命王僧辩率军讨伐。
萧衍维系皇族内部的和谐与团结并没有错,错在年老体衰,无力操控权力。这是帝制时期作为皇帝的悲哀,一旦年老,最亲近的人反而是最大的敌人。
希望安度晚年的同时,萧衍选择了向佛治国
年老体衰,心态萎靡 ,荒唐误国
萧衍从出仕到夺取天下,一路顺风顺水,短短数年间,就由七品小官成了面南背北的九五至尊。这让他的自信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认为普天之下已经尽在掌握。实际上,这种自信也是所有开国君主具备的共同特点。
在萧衍执政早期,这种自信往往带来的都是正面效果,比如他任人唯贤、崇尚儒学、励精图治。不论做什么,他都能游刃有余的驾驭权力,操控群臣。而到了古稀之年以后,这种自信被身体一日甚过一日的衰老渐渐侵蚀、摧垮,他开始变得任人唯亲、一心向佛、懒政怠政……
我们在关注帝王的这种变化时,往往忽略了他的年龄,如后来的唐玄宗,年轻时励精图治,将唐朝推向鼎盛,但在年老体衰时,看起来也如萧衍一般昏招迭出,终至酿成“安史之乱”毁掉大好局面。
要知道侯景发动兵变时,萧衍已经八十六岁,还能指望一个超过八十岁的老人还能拿出多少精力,在复杂的政治环境里进行博弈?
我们无从得知他的心态如何变化,但以史料推测、常理度之,如对死亡的恐惧,体力不济的无奈,往往都会严重影响到古代帝王的情绪,甚至产生怪异的行为。
如大通元年,萧衍在六十四岁时第一次孤身入寺为僧,既不对群臣交代国事,也不明确将帝位传于子嗣。而这次荒唐所为仅仅是开始,此后他又在大通三年和太清元年再度故技重施,入寺为僧。
行事如此儿戏、荒唐,已经超出了我们对开国皇帝的认知,他的懒政、怠政、任用奸佞也是在这一阶段开始出现。
如果这些荒唐的变化出现在一个普通老人身上,或许只是一个人的悲剧,但如果这个老人同时还是一位皇帝,可能就是整个国家的悲剧。
以“正法”乱政
梁武帝萧衍从推崇儒学到一心向佛的转变,起自何年何月,史料中并没有明确的记载。但他在即位初期推崇儒学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如其自述中不止一次透露出自己对儒学的推崇和认可,以及设馆教学这些推广儒学的举措,都可作为佐证。
除此以外,萧衍还在儒学仁政的理论指导下,积极施行富民养民政策,兴修水利,奖励耕织,使得南朝仓储殷实,而百姓乐业。但是这种繁华景象很快被“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另类景象所取代。
在这种虚幻景象下的现实情况是,在朝廷的扶持下,寺庙资产迅速膨胀,僧尼地位提高以后,大量人口也随之涌入佛寺。但佛寺资产无须缴纳税赋,这就导致了国库压力激增,只能增加税赋,以供应军政开支。这些负担,最终都要落在那些普通百姓身上。
南梁朝廷大力倡导佛教,社会风气也随之产生变化,渐渐形成了
“家家斋戒,人人忏礼,不务农桑,空谈彼岸。”的萎靡风气。久而久之,国势也开始走下坡路。
“兵挫于行间,吏空于官府,粟罄于惰游,货殚于泥木。”萧衍身处宫阙庙堂之中,只凭喜好心向“正法”,对民间的这种变化毫无察觉,甚至还启用僧人为官,围绕在他身边的多是朱异这种奸佞之徒,致使朝政败坏,积重难返。
侯景之所以能够顺利攻陷健康,除了萧正德的吃里爬外,萧衍诸子见死不救,更主要的原因在于萧衍本人自毁根基,如果朝中尚有栋梁将相坐镇,局面也不至于败坏如斯。
后世评价梁武帝萧衍“专听生奸,独任成乱”,在他年老体衰以后,这个问题几乎被无限放大。从孤身入寺出家,到以“正法”乱政,恐怕他到死都没能想清楚,自己何以到了“自我失之”的地步。
诚然,萧衍在晚年确曾试图巩固梁朝国势有所作为,无论以宗室镇守地方,还是招降侯景,意图削弱北朝,都是他做出过的努力。但身为一个八旬老人,他根本无力主导如此繁杂巨细的国事,稍有差池就会堕入万劫不复之地。
所以,萧衍最好的选择,就是在满八十岁时禅位太子萧纲,然后安享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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